第十四章
如今這結果,他該說——看吧,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還是說,這本就互為因果,不被接納的人,離去又何嘗不是預期中的事?
她一直都是外人,她心裏絕對知道這一點。
想想也諷刺,買回築緣居時,還花不到他一千萬,他楊仲齊的老婆居然因為九百七十萬而失去唯一的親人,這種事,在楊家根本不會發生,在他密密築起的保護網下,誰都不容許受到這樣的委屈。
他為楊家每一個人,撐起一片安穩晴空,卻沒有為他的妻子,擋去突來的一夜驟雨,任由她,風吹雨淋。
他掩住臉,壓抑心頭忽起的一陣悶疼。
沖完澡,窗外天色蒙蒙亮起,他已了無睡意,順手披了件外套,到附近買了蛋餅和熱豆漿回來當早餐,進廚房要找盤子盛裝,目光捜尋了一下,看見擱在水槽邊的陶瓮。
那是她用來燉補用的,可以將雞肉燉得軟嫩,入口即化,他一吃就上癮了。
每回他來,她摟上他的腰,總是知道他胖了還是瘦了。
……太的手,像一把尺。
腦中,忽然想起這句溫情無比的廣告老台詞。
一旦發現他瘦了,便會默默為他燉補,清晨天未亮就起來東忙西忙,用陶瓮才不會失了中藥的藥性,還要調整口味,他有些挑嘴,太難喝怕他不賞臉……
她總是有許多考量,全都繞着他打轉。
眸眶一陣熱,湧起淡淡的酸澀。
而他,又為她做了什麼?
前庭落葉堆了滿地,他順手拿竹掃帚清掃。
以前,這些事都是她在做的,有幾回他順手撿起來做,很快就被她搶回去。
問她,她說:「就覺得……畫面怪怪的。」
「哪裏怪?」
「應該說,你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你從小到大,都沒掃過地吧?」
他思考了下。「好像真的沒有。」
那不是一雙拿掃把、抹布的手,她不捨得,一個嬌養的貴公子,矮下身段。她是這樣寵着他的,連一點點委屈都不捨得他受。
可是,這哪有什麼委屈呢?他說:「以前沒做過的事,不代表以後不能做,老婆是民宿的小老闆,我也可以是雜役兼跑堂小二。」
身段什麼的,他從來都不拘泥。
他還說,未來,如果有一天,他能夠卸下肩上的擔子,再也沒有任何考量或顧忌的時候,就回到這裏,跟她守着築緣居,平凡夫妻共度晨昏。
白頭到老。
她看起來很開心、很感動,抱着他久久不放手,說:「你說得讓我好期待這一天。」
細細想來,他給過她的承諾還真不少,卻沒有一樣真正兌現過——
他只是個高明的騙子,用一紙婚書,騙取她的痴心無悔。
下午,他坐在庭院前發獃,買菜回來的鄰舍看見他,「咦」了一聲,上前攀談。
「你怎麼還在這裏?我以為小容去找你了。」
他回神,仰眸望去。「她有說要來找我?」
「是沒有啦,不過她只有龔婆婆一個親人,婆婆不在了,也只能去找你啊,不然她一個女孩家,孤零零的能去哪兒?想想也怪可憐的。」
見他沈默不語,鄰家大嬸忍不住想多嘴幾句,推開鐵欄,坐到他旁邊。「小容這個孩子出,我也是從小看到大的,她真的很乖,平常就幫忙家裏,也不會到處去
玩,連男朋友都沒交過,你真的要好好對人家啦!」
「我沒有不認真對她。」為什麼全世界,都覺得他會辜負她?
「咦?可是你……」大嬸頓了頓。「不是我多嘴,你知道左鄰右舍背地裏都怎麼看她嗎?你久久才來一次,大家都覺得,她是被你包養的,勸她不要這樣糟蹋自己,雖然她一直解釋,說你們有結婚,可是附近這些老鄰居哪個人收過喜帖?喝過你們一杯喜酒?也沒看你上門提親過,大家都當她是自我安慰而已。你真的有要娶她嗎?」
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看待她的嗎?那她為什麼不告訴他?
「她沒有騙你們,我們真的是夫妻,沒有誰被玩弄。」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每次她出事,你都不在?沒有人老公是像你這樣當的,連太太流產都——」
「流產?!」他一愕,眯眼望去。
「這個……我也不是很確定啦!就有一天,她被送上救護車,那時我有出來關心一下,她……『那裏』流了好多血,女人會這樣,通常很容易被往那個方向想。
那時不少人都有看到,後來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兒在醫院當護士,就有一些消息傳出來。小容是沒有親口承認啦,不過大家已經傳成這樣了。她沒跟你說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就今年年初左右的事情而已。」
今年年初……他細細思索了一會兒,想起他去上海前,她那通情緒失控的電話。
她哭着說——
我不是你老婆嗎?為什麼見自己的丈夫,會這麼難?
我只是,想看看你、想要你抱抱我。
但是他沒有做到。
在妻子小產後,他連一個擁抱,都吝於給她。
楊仲齊閉了下眼,將臉埋進掌中。
突然覺得……自己好渾蛋。
讓她一個人,那麼痛、那麼怕,哭着等不到丈夫的憐惜。
他從上海回來以後明明有來看過她,如果他上心一點,多問幾句,不會察覺不出來。可是他輕易的,就讓她一句「感冒」給打發,就算看見她的臉色有多憔悴,也選擇視而不見,只待上一晚,便匆匆離去。
他並不是那麼粗心大意的人,只是選擇性的,不讓自己面對,因為害怕良心的譴責,害怕自己,擔負不起那樣的虧欠,與內疚。
沒有人自願當個識大體的女人,她是被逼着吞忍委屈,因為她知道,忍不了,就會失去他,那天在醫院,她就是這麼說的。
他訝異地發現,她其實比他自己,還要更懂他。
可是……他跟她都沒有料到,在聽聞這些事之後,他的心會這麼痛。
原來為一個女人心痛,就是這樣的感覺,她的淚、她的委屈,會讓他胸口一陣一陣地抽緊,難以喘息——
待他察覺時,掌心已一片濕濡。
「啊我看你明明就很心疼她,那晚幹麼不來幫她?那幾個人看起來不太好惹,我們也不敢多事。小容一直跟他們說——『我丈夫就快來了,他跟你們談,不要欺負我婆婆。』但是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你,他們就以為小容在耍他們。
「後來他們耐性也沒了,婆婆跟他們起了衝突,豁出命想扞衛築緣居,說這是要留給她孫女的嫁妝,不讓夫家瞧輕她。
「小容哭得心都快碎了,一直跟婆婆說,沒關係,她不要嫁妝,婆婆陪着她就好,反正你也不見得願意娶她。
「推擠中,也不知怎麼搞的,婆婆一個踉蹌,就撞到大廳的櫃枱。會鬧出人命,大家都料想不到,不過心裏最不好受的應該是小容,她那性子,八成會覺得婆婆是為她而死的,無法原諒自己吧。看她們一個老人家、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你就那麼忍心放她們任人欺凌?還敢說自己是人家的丈夫!你都不知道那晚她有多可憐,哭得嗓子都啞了,一個人處理婆婆的後事,有淚都流到沒淚,還真怕她想不開……」
大嬸叨念到最後,瞥見他眼角一抹淚光,也不忍再批鬥下去。
他看起來……也不太好過的樣子,並不是真那麼沒心沒肺,不顧小容死活。
最後,只能拍拍他的肩,嘆上一口氣。
「大嬸。」他抬起頭來,鄭重地請託。「如果你有看到小容回來,麻煩你告訴她,我在等她。無論是築緣居,還是楊太太的身分,我都會替她守住,一直等到她回來。如果——」
頓了頓,微啞的喉間逸出聲來。「如果她不要的是我,那至少接受築緣居,那是婆婆留給她的。」
鄰家大嬸允諾他,看他起身,緩慢地步行回到屋內……那背影,看起來挺落寞的呀。
以前,覺得是小容攀着人家,他條件那麼好,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氣質、樣貌都不缺,高尚得讓人沾不得。
可是現在覺得……好像不完全是這麼回事。
少了小容跟前跟後、挽着他臂膀、漾着甜笑攀住他,竟覺得——像尊雕像一樣,完美,但清冷得一點人氣都沒有,單調又空虛。
她想,或許這男人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吧,有小容襯着的人生,才溫暖。
他在黃昏時離去,掩妥了每一道門窗,鎖上鐵攔。
撫過築緣居木匾,臨去前,猶回首流連。
直到今天,才發現,這一切他有多依戀。
對不起,小容。沒有讓你在遇見我后,比原來更幸福。
直到今天,才終於學會心痛,也——
懂了愛情。
【第10場鎖愛,不再開啟】
「我的二嫂呢?」
得了空,去醫院探視叔趙,對方冷不防拋來這句。
「什麼二……」楊仲齊一頓,反應過來。「你有聽到?,」
「當然。」楊叔趙審視他的表情,眯眼。「難不成——騙我的?」
「沒有。我幾時騙過你?」要拐也只會拐楊叔魏那個笨蛋,玩叔趙沒樂趣。「那,二嫂?」完全討債姿態,要他快快履行承諾。
他沈吟了下。「這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長說。」
小幼秦說,仲齊哥看起來好像壓了很多心事。
他有什麼事,從來不會主動對人說,大概是覺得,他是楊家的支柱,心理素質
一定要比別人更強,所以總是讓自己看起來無堅不摧的樣子,很——一人。
但他也是人,是人難免有脆弱的時候,撐久了總會累。
如果有誰能讓他願意說說心裏話,那就只有四堂哥了。
楊叔趙這才想起,平時公司的事太忙,一休假某人就跑得不見人影,兄弟倆有一陣子沒坐下來好好談談心了。
似乎應該好好給他關切一下,看看究竟怎麼一回事。
「就——她覺得我不夠在乎她,把結婚證書和婚戒丟還我,跑了。然後我才發現,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以為你不愛她,所以跑了老婆,接着才發現,其實你是愛她的?」他理解能力有沒有出錯?
楊仲齊嘆氣,點了下頭,肯定了他的理解力。
「楊仲齊,你這隻豬!」羞辱得直接又徹底。這麼扯的事,他也做得出來!平日的精明都到哪裏去了?
「……兄弟,需要這樣落井下石嗎?」
「把話說清楚,一段都不許漏掉。」在醫院的病人別的沒有,時間最多,他很有空聽。
楊仲齊只得一五一十,全招了。
只除了——車禍那晚的事。不想讓叔趙知道后,心裏有負擔。
「情愛這種事,對我來講太陌生,我真的不知道,愛情應該要是怎麼樣。」
他以為他不懂愛、不會愛,卻到失去之後,一天,又一天,慢慢回涌、加深的千思萬緒,才頓悟——他已經在愛了。
所有的女人在他眼中,全是一個樣,美醜毫無意義,唯有她,漾着甜笑的容顏,總是清楚的停留在腦海,格外清晰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