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單翼古鋼琴(八)
沒有人知道伯爵去了哪裏,鐲夜醒來后無視了自己身體上的反應一心在城堡里尋找他的父親。顏霏一眾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刻意忽略還是眼下更急着尋找父親而未曾發現。
鐲夜尋遍了整座城堡都沒有尋到她的父親,她在地下室排排書架間穿梭,在漫野的玫瑰花叢中呼喊,在無盡的長廊兩頭來複奔跑,只有夢中的殘影半是施捨半是憐惜的慰撫她陷入苦痛的靈魂。
再一次看見伯爵,是在他的葬禮上。
準確的來說,是在驗屍的地方。
夢境中時空輪轉沒有邏輯,顏霏一眾跟隨着鐲夜和莉婭交織的夢境來到了一所當時科學家聚堆的實驗室里。一口棺材放在正中與西東軸對齊,這是基督教的安葬方式,在這裏卻已經提前依照其擺放。
之所以說擺放是因為現在的場景讓顏霏根本無法與“安葬”兩個字聯繫在一起。五六個黑衣的科學家圍着棺材站立,舉着各種工具的雙手不停的對那句屍體動着什麼,從顏霏的角度來看,只能看到有玫瑰色的血肉不時從棺材裏被鑷子夾着放到慘白的托盤上,觸目驚心。
“他們在幹什麼?!”顏霏驚怒交加,按照中國的習俗,人死為大,伯爵已經身死為什麼還要遭受如此大辱?
“他們在驗屍。”華曦平靜回答。
“什麼驗屍啊!”靠近幾步的顏霏觸電似的退了回來,發抖的雙手昭示着本人受到震顫的內心。
“他們他們在切他的頭,在挖他胸口的肉,敲斷他的肋骨,還把一根銀針刺入他的心臟!!這是哪門子驗屍啊!”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那夜比月色還要迷人的俊影,卻如刀鋒鐫刻心上,永生難忘。那種只存在於漫畫小說中的金髮吸血貴族,無時無刻不散發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與驕傲,可現在卻毫無尊嚴的躺在一具棺材裏,皮開肉綻身首異處……饒是顏霏這等局外人也看的渾身冷顫,然而鐲夜——
棺材裏那具屍身的親生女兒,卻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看着,一語不發。
那是顏霏在夢境中第一次看到鐲夜披上黑袍,綴滿珠寶的酒紅色長裙隱在純黑的斗篷下,正如她將自己所有的風華都藏在暗色之中。一室的人都沒有察覺到鐲夜的存在,顏霏意識到她可能是隱了身。
顏霏不知道她這幅樣子離開城堡了多久,又是找了多久才在這一方實驗室里找到了被開膛破肚的父親。
其實鐲夜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正如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以這種毫無尊嚴的死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看着自己的父親被以驗屍之名進行處理,這才知曉當年自己被同以吸血鬼名義殺死的母親曾經經歷過怎樣一番檢驗。
只不過她的母親被處死之後就死去了,而她的父親則是在這一場所謂的“驗屍”中慢慢死去的。父親讓她尋到了自己,然後在死刑中與她做最後的告別,親手斬斷塵世間最後的牽絆,陷入永世長眠。
這一場驗屍,實則是在對吸血鬼處以死刑。
吸血鬼是殺不死的,除非砍其頭顱,將銀針刺穿心臟。口中塞入石塊是為了保證其不能再咀嚼,四肢被石塊壓制是為了讓其不能再動彈,敲斷他的三根肋骨取出他的心臟是為了能夠使其徹底死去葬身萬劫不復之地。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證活人的利益——亦或者說,勝利方的利益。
她久居城堡,今日方知外面王權傾軋腥風血雨,她身為貴族卻厭惡貴族,與其與那些骯髒的敗類呼吸同一片空氣,她寧為鬼魅潛行暗夜,生靈萬千熙攘而來,她孑影世間背道而行。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做好滿意的處理,將伯爵的屍體遠送千里之外下葬。
載着棺材的馬車連夜疾行,也不知道是真的害怕可能已經淪為吸血鬼的屍身,還是害怕屍身承載的怨氣太重化作厲鬼向他們索命。
顏霏站在塔樓下,目送千萬點火光縈繞而上。
送葬的隊伍每人手裏都舉着火把,口中禱念着什麼一步一台階的往上走,火光映照出斑駁的古牆,罩着黑色斗篷的鐲夜潛在火光照不到的區域跟着送葬隊隊尾亦步亦趨的走着。
她來送父親最後一程。
同樣也是來看看她的母親。
歐洲的每個小鎮都藏着秘密,她跟着來到這座荒無人煙的小鎮后才知道父親的苦心——
她那樣強大的父親啊,如果不願意,沒有人能夠殺死他。
尊貴一生傲慢一生的伯爵故意敗在了權力爭鬥之中,被污以吸血鬼之名殺死。砍落高貴的頭顱,破開華美的皮囊,敲斷挺傲一生的肋骨,以最屈辱最痛苦的方式赴死,只是為了求一個合葬。
只是為了能夠和和同樣被污以吸血鬼名義殺死的妻子,葬在一起。
他們焚穿了他的心臟,烈火焚燒出的灰燼飄上教堂上空,熱氣蒸騰出的虛影是誰人生前的殘影,猶在訴說未盡之言。字字婉轉句句深情,哪怕心已不存,那一腔愛意早被他刻入骨血融於魂靈,守在那兩具緊鄰的棺材旁,隨着落下巨石一同埋入地底。
永世相依。
***
“夜半時分我將騎馬出現,
我於夜深人靜的時候離去,
希望,能帶你同行。”
——麗諾爾公主墓碑文
***
伯爵的葬禮上一眼望去滿是虛席,送葬的人全是當地下等奴僕,沒有一名生前交好的貴族,沒有一名貴族身死必須陪同的高階神職人員,只有顏霏一眾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顏霏低頭看了眼旁邊的位置,是一件衣服和一本經文,它的主人沒有來,送來這些又能有什麼意思?徒留無盡嘲諷罷了。
已經成為吸血鬼的鐲夜不能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這也是為什麼伯爵只能以這樣的方式才能陪在妻子身邊的原因。她像一抹黑影般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口,彷彿在逃離隨之而起的頌唱。
從那天開始鐲夜就消失了,城堡人去樓空。伯爵死後城堡對外的禁錮也隨之消除,但是新住戶卻沒有一個人能在裏面待一個月以上,多半逃出來的已經瘋癲,剩下的則是被抬出來的,白布下垂落蒼白乾涸的手臂。
漸漸的,伯爵留下的城堡成了無人問津之地。鐲夜這個伯爵遺孤的下落也成了皇室中禁止提起的未解之謎。
只有幽緞知道她去了哪裏。
其實鐲夜一直待在城堡里,月光透不穿的地下室,一排排六英尺的書架像一道道銅牆鐵壁替逝去的伯爵守着城堡的寧靜,那些書架上放置的累累卷宗記載着從古至今,這座城堡里度過的每一日。
鐲夜就抱着膝蓋蹲在燭光投下的光圈範圍內,身周地上攤滿了有關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卷宗,黑色的兜帽罩着頭頂緩緩埋入膝間。
這個世間廣袤無垠,有繁華萬千。
然而只有這個小小的光圈,才是屬於她的。
***
幽緞走過去,蹲下,緩緩擁住了她。
燭蠟滴落在地上積成凝白一窪,燭光顫了顫重新恢復寧靜。
什麼都沒有變,除了那一圈小小的光圈中間——
擁着一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