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單翼古鋼琴(四)
暗夜別墅的琴廳前,安着一面落地窗,窗面是少見的弧形,剛好容納下一架三角鋼琴。那是一架很華麗的鋼琴,它不同於當代鋼琴的簡約大氣,似是與這棟金碧輝煌的別墅同出一源。莉婭好奇的踮起腳尖望了望鋼琴的內部,整齊的金屬配件泛着冷冽的光,彷彿呼吸重點就會在琴身內引起一陣空曠鳴響。
“你可以彈彈,我這架琴同外面的琴可不一樣。”
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莉婭被嚇了一跳,隨即感激的笑笑,“那真是榮幸了。”言落便坐上琴凳抬起琴蓋,琴凳上的皮革發出受壓的聲響同莉婭驚嘆聲混在一處。那琴蓋內部竟也是鑲金鏤花的,銅綠和金黃相互嵌合,無數珠寶點綴其間,琴鍵卻根根黑白分明,黑如墨白如玉,極為簡潔純粹。
“真漂亮。”莉婭嘆息着將手放上琴鍵,按下第一個音,卻發現這琴鍵下竟不是木塊,整塊琴鍵都是光潤白皙,不由驚訝道:“這琴鍵是……?”
“玉石所制。”華曦解釋道:“我這琴的工藝,外頭百年也造不出一把來。”
莉婭點點頭,剛要回身去彈琴,卻聽後面華曦清冽聲音再次響起,“這琴同你夢中那把古鋼琴作比呢?”
“我夢中的——”
“砰砰砰!”
子彈衝出腔膛的爆裂聲穿破莉婭未盡的話語整齊劃一朝着她的面門飛/射而去,尖銳的慘叫伴隨着一系列雜亂的聲音接連響徹在暗夜別墅的大廳。
十秒后,莉婭驚魂未定的睜開眼睛,眼前被一道金光束縛在原地的女子和掉落在地的雙/槍提醒着她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是枕間的幻象,感謝上帝,她還活着。
女子雙手縛於身後掙脫不得,本就玲瓏有致的身材被凹出更誘人的輪廓,烏黑的髮絲打着波浪捲兒彼此纏繞垂落兩肩,本該是活色生香的光景,卻偏偏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莉婭看不清她隱藏在額發陰影后的面容,卻依稀能想像出她的神情。
小心翼翼的抬腳靠近,猛地被那突如其來的眼刀唬的釘在了原地。
“我捧在心尖上的人,豈容你隨意踐踏!”
天生的含情眸凍碎銷魂媚意,只留下一片被煉獄油鍋蒸過似得的血紅,恨意順着她的視線張牙舞爪侵襲過來纏繞入骨,刺得莉婭戰慄不止。
“她那麼愛你,你怎麼能背叛她!!”
野獸般的怒吼回蕩在空曠的客廳,驚呆了前來查看傢具損壞情況的顏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抖如篩糠的身體逐漸恢復鎮定,莉婭勉強想讓聲音不要顫抖結果卻並不樂觀。自衛的本能促使她後退卻被倒在地上的東西絆倒跌坐在鋼琴凳上,輕微凹陷的皮革聲驚得她又是一顫。
幽緞看着她的模樣冷笑,唇角緩緩溢出刺目的鮮血。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話音甫落她整個身體突然站起直立,身後金光不知何時被她脫開,腳尖靈巧探出一勾一彈,眨眼間的摔落在旁的槍/支就回到了她的手中,遠高於常人的敏捷度使人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動作!就連華曦都無法在這短短一秒不到的時間內阻止住她,電光火石間突然一陣狂風席捲而來,燈火輝映的大廳一瞬陷入黑暗。幽緞唇角輕勾,常年行於暗夜的身體早已教會她如何在視覺失效時精準鎖定狩獵目標,子彈上膛的聲音在黑暗中無比清晰——
一分鐘過去了,
無人開槍。
莉婭顫抖的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卻在下一刻怔在原地。
她聽到了,縈繞於夢境中的聲音。
“幽緞,我懇求你。”
這把聲音一如它的主人,冰冷而蒼白。
“閉嘴,我不想聽。”
煩躁的話音草草收尾,槍/支重新回歸地面。
寒風從打開的門窗灌入,捲起散落的琴譜,滿室皆是紙張翻卷的聲響。莉婭蜷起身體緊緊環抱住自己的膝蓋,燈燭俱滅,身遭一切都浸沒在黑暗當中,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身邊是不是站着一個人,亦或是,一隻鬼。
她開始害怕起來,先前兩個女聲都消失了,一場毫無預兆的對峙可能已經結束,也可能只是被迫中止。她將頭埋在膝間埋的深深的,一股股濕熱浸透布料傳達到手臂,她無聲抽泣着直到有人於黑暗間將她環住。柔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別害怕,只是起了風把燈都吹滅了。我們重新點上就好啦~”
彷彿是為應證她所言非虛,幾簇金芒勾勒開蝶翅的輪廓蹁躚舞上燭台,燭火沿漩渦式的樓梯旋轉而上所經之處輝煌一片,火焰在燭台上跳躍,光華化作的蝴蝶如同在湖面點開的一圈圈漣漪霎時耀亮整片大廳,光芒的盡頭處站着一頭銀髮的華曦,同滿堂輝光一起映在顏霏的眼睛裏。
“你看,現在不就亮了?”顏霏笑着將莉婭摟緊些,拍了拍她的肩膀。
莉婭艱難的轉過頭想要道謝,目光卻一動不動的被眼前那個身影鎖住,喉頭像是被瀝幹了水分,手指無意識但劇烈的摳擰自己的衣角,渾然無覺。她今夜不止一次的失控,每一次失控都源於背向她站立的那個頎長身影。
幽緞最煩看到這樣的鐲夜,睜着一雙不是因為嗜血而通紅的眸子,神情是如此的冰冷,眼眶底下卻不易被察覺的濕潤着,她永遠都以為,只要的斗篷足夠寬大就不會被人發覺她斗篷下的身軀在不住顫抖,赤紅的眼球晶體裏的瞳仁已然收縮。
可這一切都瞞不過幽緞,她是最頂尖的刺客,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能在第一次與人赴床/笫/之/歡時便掌握對方所有“脈門”,能在第一眼見到一個人時就判斷出他一天的行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尚且如此,何況是曾經夜夜相擁入眠的枕邊人。
她什麼都看得出,卻什麼話也沒法說。
她不想再一次傷害她,記錄里那段簡短卻錐心泣血的記載描述令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隨着心臟的抽疼,旁觀者尚且如此遑論受害者。何況那種疼痛不僅僅是一個吸血鬼遭受火刑時受到的高於尋常人類百倍的皮肉之苦,還有被心上人背叛后堪比剝皮挖骨的錐心之痛。
幽緞越過鐲夜的肩膀看向那個在顏霏懷裏瑟瑟發抖的少女,恨不得能把對方的骨頭全拆瞭然后捆上刑柱,讓她將鐲夜受過的苦全都重新受一遍,她犯下的罪萬死難辭其咎。
鐲夜是那麼的愛你,你怎麼能背叛她?怎麼忍心去背叛她?!
莉婭等了很久,沒等來鐲夜的轉身卻等來了幽緞的惡狠狠的瞪視,嚇得連忙窩回了顏霏的懷裏,卻被一隻帶着微涼的手從顏霏的懷裏拉了出來。
華曦面無表情:“莉婭小姐,夜深了。你要是繼續留在這裏,我可不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莉婭吶吶的看向顏霏,後者被華曦一把拖到了身後,“她明天還要上學,恕不能奉陪。”
顏霏掙扎:“華曦你清醒一點,我已經放寒假啦!”
華曦:“我給你報了繪畫進階班。”
莉婭最後是被夭璃帶了下去,徜徉在母愛海洋里的小孩永遠都那麼樂於助人。顏霏當然沒有乖乖的去睡覺她纏着華曦說了事情的起因結果后連忙又竄回了客廳,果不其然,那倆悶葫蘆還在面對面的置氣,最喪病的是她們連姿勢都沒有換一個。
“誒誒誒我說你們啊,”顏霏哀其不幸怒其話少,“你們就不會好好坐下來談談,聊聊事情經過,把所有問題攤開來一個一個解決嗎?”
幽緞斜了她一眼,難得沒有對她說的話擺出嘲諷姿態,淡淡問:“你說怎麼解決。”
顏霏指了指一旁吃着酥酪看熱鬧的夭璃,“我們可以時間回溯一次,去看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莉婭的問題不也是源於當年的往事嗎?這樣一來也算一舉兩得啊。我們幹嘛不試一試呢?”
幽緞聽完這句突然就冷笑一聲,“莉婭的事從現在起與我無關,改明兒我就一/槍/子兒崩了——”說到這她遲疑的掃到鐲夜,轉了話頭,“當然我也可以不動她,只不過要我和她同乘一車,對不起,請容我拒絕。”
言落,她一瞬恢復了往日的優雅,離去時一雙高跟鞋踩得高亢嘹亮。顏霏一臉語塞的看着她行遠,又轉過頭去勸鐲夜,鐲夜自然沒有幽緞那麼風騷做派,她離去的方式極其樸素,樸素到顏霏一轉頭連個鬼影都沒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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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蝶翔於屋頂,夜風帶起黑色披風的一角隱隱露出裙裾處酒紅的絲絨。
鐲夜膝上攤着平日裏最愛看的書,那本書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東西,據說曾是她母親的遺物。父親常與她說起母親的事情,可隻字不提他們之間超越生死的愛戀。但鐲夜知道,父親含笑的深邃眉眼、在扶手上彈動的手指、不時哼出的來自遙遠東方的曲調、以及那永遠攤在膝上,從未合攏過的書……一處也不說,卻沒有一處是不在說的。
愛情,如蜜糖、如□□、如魔盒。
甜也是它,致命也是它,最不可琢磨的也是它。
五百年前她遊盪而來,身形俱毀,心裏卻裝了滿滿的困惑。五百年後她仍是霧裏看花,思來想去只能坐在危檐上,問風問月無人來為她解答。
因為困惑,所以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