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外室
韓宓當然知道,五個庶子可一直都盼着她選中他們某一個,再將選中之人記在自己膝下——搖身一變就從庶出成了嫡子的美事兒,哪有人不渴望。
就連那六個庶女,不也都懷揣了這個心思,只盼着她圖個兒女雙全,最好再記個嫡女養在房裏?
金橋雖是庶次子,卻是這五個庶子裏頭唯獨一個早就沒了生母的,這些年又一直由她親自教養着,論說與嫡子也僅差記名的半步之遙了。
那韓宓當然也不怕金橋口不嚴。
可她到底身為長輩嫡母,卻被個黃口小兒當眾說破了曾經的未婚夫對她的情意,她的歷年積威豈不是……
不過韓宓轉眼就冷冷的笑了。
她不是已經厭倦了給金家當牛做馬的日子了么?溫靖侯這一去,她的靠山不是也倒了,也再沒人一直鼓勵她好好在金家生活了么?
那她還要積威做什麼?
更別論眼前這孩子已經說破了庄岩對她的情意,她又斷然不是個無情無義、可以忽略這份情意的人!
否則她又怎麼會將十八年的日子過成這樣!
那她索性這就離開金家,用餘生去替庄岩誦經祈福、也替自己祈福,只求兩人下輩子再續前緣吧!
她也便假作看不見金橋的滿眼哀求,張口便將收拾東西的話傳了下去,又打發了身邊一切閑雜人等,只留下許伯仔細盤問了良久,譬如庄岩留下的所有話,以及庄岩過世前的所有蹊蹺。
偌大的后宅里立時就無聲的忙碌了起來,來來往往的全是她的親信僕從。
至於金橋這孩子……雖然並不是她親生,等她真到了臨走之時,她也絕不會虧待他就是了。
難道她忍心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被他的兄弟叔伯們生吞活剝了不成?
只是韓宓到底也沒想到,也不過是半天後,她那位好妹妹蘇櫻便已親自從京城殺到了天津衛,又徑直叫罵到了金宅大門外。
“韓宓你給我滾出來!你滾出來給我個交待,再將那小雜種也給我交出來!”
蘇櫻為了令那叫罵之聲傳得更遠些,不惜穿着孝服站在馬車轎廂前頭的踏板上,不但全沒了侯夫人的尊貴矜持模樣兒,臉色也蒼白得像個鬼。
“你別以為我們侯爺沒了,你手裏又把持着侯爺的外室子,便能當我的家了!”
“我還沒死呢,我可是溫靖侯府的當家主母,只要我不發話,那外室子就沒人敢認他!”
“你也別妄想着扶持他做溫靖侯,再藉著一個孩子的勢、繼續做你的金家大當家!”
“韓宓你別做夢了,你給我滾出來!”
其實蘇櫻再怎麼陰鬱,卻向來不是個火爆性子,何況她也是個要臉的,這種立在馬車上當眾罵大街的事兒,若放在過去,她斷斷做不出來。
可她現在已經是個寡婦了,膝下卻沒有一個男嗣可以報上去襲爵,連個庶出女兒都沒有,也就斷了招贅的路。
唯獨一個傳說中的溫靖侯外室子,卻早早跑到了金家來尋求庇護。
那她又能怎麼辦?
難道就任憑莊家族裏強行給她塞上一個嗣子,從此便過起那活死人的太夫人日子,甚至眼睜睜看着向來瞧不起她的小叔子搖身接替了爵位不成?
好啊,她可以做活死人,再不然也可以學着親娘一樣另適他人,想必莊家也沒人敢攔着她。
可她這三十三四歲的年紀,就算再嫁又能嫁給誰?
那她就不能饒了韓宓!
若不是韓宓這十八年來一直暗中作梗,她又怎麼會被夫君厭棄得這麼徹底,厭棄得竟不惜一死棄她而去?!
她也便在來時的路上就想好了,她索性在毀掉自己之前,先將韓宓拖下水。
她們不是姐妹么,有福不能同享,還不能有難同當?
“韓宓你怎麼還不滾出來!你有膽子勾引我的夫君十八年,害我夫妻失和十八年,如今卻沒臉見我了么?”
“難不成我的夫君壓根兒就沒什麼外室,那個外室根本就是你!”
“要不然那小兔崽子怎麼跑得這麼快,竟跑了幾百里的路來求你庇護!”
“你將他藏得這麼嚴實,又不敢見我,是想避開我帶着他回京上書求襲爵,再替了我的溫靖侯太夫人之位吧!”
……可是直到蘇櫻將嗓子都罵啞了,也沒在金家大宅門前看到一個前來圍觀的外人兒,更沒瞧見大門裏頭出來半個人影。
她哪裏知道,韓宓既然都能治小兒夜哭,便再沒外人敢來金家大宅跟前聽她罵人的?
倒是金家那些旁枝與金朝德的庶兄庶弟,若是聽說老宅門前有熱鬧可瞧,想必也能一窩蜂的湧來。
可韓宓早在十幾年前便將他們都打發到老宅後街居住去了,這處老宅的縱深便是七進,後街住着的旁支若能聽見蘇櫻的叫罵才見鬼了!
蘇櫻不由得萬分失望,再加上這幾日積攢到現在的悲痛,還有這一路的奔忙,幾種情緒同時攻心,她哪裏還撐得住?
若不是她帶來的幾個丫頭婆子眼疾手快,幾雙手同時將她扶住了,她最差也得摔個鼻青臉腫。
卻也就在僕婦們將她從車上扶下來后,又勸她不如派人去叫門,眾人就聽得門聲響了,那門裏隨後就走出一個臉色陰冷的少年。
“才這麼會子功夫兒,溫靖侯夫人就罵累了?”
“你這罵人的本事也不靈啊,這才罵了沒二十句就累了,也敢打到我們金家門上來?”
這少年正是金橋,聽門房報進去說溫靖侯夫人來了,便與嫡母自告奮勇出來處置,隨後便一直站在門內聽蘇櫻罵街呢。
他是個庶子不假,也很畏懼嫡母。
可當年他生母早亡,要不是嫡母將他接到了正院教養,另外幾個兄弟的姨娘恐怕早將他弄死了。
那他便欠着嫡母一條命的恩情,就算是天王老子敢與嫡母作對,他也絕不輕饒。
他便在冷冷的嘲諷過蘇櫻之後,又浮起一臉冷笑看着她。
而蘇櫻也不知是嗓子太疼,還是被金橋這副冷意威懾了,再不然便是太過勞累,一時間便有些訥訥得說不出話來。
金橋這才覺得有些快意,便對蘇櫻身邊的下人揮了揮手:“我們大當家請你們夫人進去說話呢,還不快扶着人跟進來。”
其實金橋心底並不贊成嫡母在這種當口面見這位溫靖侯夫人。
嫡母可是一味抱了離開金家的心思呢,這位溫靖侯夫人雖然沒了夫君,也不會白當了這麼些年的侯府主母吧?
那若是待會兒嫡母與溫靖侯夫人對上了,兩人一旦一言不合,等嫡母歸了京城,這位還能饒過嫡母?
她只需隔三差五叫侯府的奴才去給嫡母找麻煩,都不用她親娘與繼父替她出頭,便不夠煩人的!
那還不如這會兒便不相見,等日子久了,一切也就慢慢的淡了去。
可金橋既然不敢用這話說服嫡母,嫡母叫他請溫靖侯夫人進去相見,他又怎敢不遵從。
外加上此時距離韓宓發話收拾行裝,已是大半天之後了。
金橋也便清楚得很,他再也攔不住嫡母了……而在這金家,若是連他也攔不住嫡母,旁人就更不成了。
他就打定主意,等嫡母見溫靖侯夫人時,他一定要在一邊隨侍。
至少也要叫溫靖侯夫人知道,將來嫡母即便真離了金家,也還有他這個庶子給嫡母撐腰。
溫靖侯府再是勛貴世家又如何,他金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況且金家旁的沒有卻偏偏有的是銀子,嫡母之前也將很多人手留給了他……
“我們大當家的心情正不好呢,還請溫靖侯夫人見了她之後謹言慎行。”
金橋索性便在路上先出言警告起來。
“您可別跟我說您是侯夫人,她是平民百姓,若論謹言慎行也該是她。”
“就算真是這個理兒不假,您可是金玉,我們這等人家卻是瓦礫,若是真格兒碰撞起來,誰疼誰知道。”
蘇櫻不由得被金橋這幾句話氣得滿臉煞白。
那該死的韓宓究竟是什麼妖精轉世的?
若韓宓不是個妖精,為何不但能勾走她夫君的魂魄這麼多年,還將個金家庶子也教的這麼願意維護嫡母!
就連她那小叔子庄岑之所以素來瞧不起她,不也是韓宓的緣故?
蘇櫻就只覺得滿心的惱恨、憎惡與嫉妒,全都糾結成團,幾近撐破她的胸腔。
她可以沒有夫君的尊重和寵愛,她也不屑學習韓宓這些年來掌管金家的凌厲手段——商戶主母不要臉面,她卻做不到。
可她為什麼連一個養在膝下、又將她當成神祗一樣敬重的庶子都沒有呢?
但凡她膝下有個庶子,哪怕也不像這個金家小子這樣出息,她又何必舟車勞頓追來天津衛,連家裏的靈堂都不顧了,只為了將那外室子哄回去,聽話便留下,不聽話便殺掉!
這般等韓宓在自己的正房門檻內迎到蘇櫻后,一眼便發現蘇櫻的目光如刀。
要不是韓宓早就見慣了這種神情,這眼刀說不準就會將她生生剜出幾個無形的血洞來。
而眼下的她,不過是淡淡一笑。
卻也正是韓宓這份淡然,再搭上金橋方才那幾句警告,如今這小子還無聲的立在一邊,眼裏全是防賊一般的冷厲,越發激怒了蘇櫻。
就在趕來天津衛的路上,她蘇櫻還曾天真的期盼過,她這位異父異母的姐姐會顧念幾分姐妹情分,伸手幫她一幫呢。
哪怕韓宓不想幫她,總不會忍心看着溫靖侯絕了嗣,也該將那逃家的小崽子交到她手裏吧?
敢情她竟是做了一路的夢!
蘇櫻滿心的怒火與悲憤不禁全都化成了比哭聲還難聽的怪笑。
外面此時已是黃昏,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只余西邊的天空被殘陽染成血色。
她這笑聲穿破門窗滲入暮色,立時將那才剛歸來的鳥兒又驚飛了。
就連在外頭行走的僕婦乍一聽見這笑聲,還都以為見了鬼,全都戛然止住了腳步,驚訝的四處張望起來。
金橋的心頓時隨着這笑聲揪緊了,一陣涼意也密密麻麻爬上了他的後背心。
只可惜也不等他暗叫一聲不好,更不容他伸手做出任何阻攔的動作來,蘇櫻已經如同脫了韁的烈馬,風也似的一頭撞向韓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