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悅君

4.悅君

?那日的陽光格外好,彷彿自我來到這個世上以後,就未曾這般好過。

阿青拉着我的手,沿着河川漫步,陽光中他的面龐彷彿被染上了金色的光暈一般,輪廓清晰,稜角分明。他薄而堅毅的嘴唇上掛着輕柔的笑意,彷彿軟軟的微風一般,讓人心裏暖意融融。

他就這樣一直牽着我,在河川邊上坐下,聽着溪流緩緩流過的聲響。

微風吹拂他的額發,烏髮拂開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鼻樑那樣雋秀高聳,眉眼中透着繁星一般的光輝,低眉淺笑的樣子彷彿初開的花苞,讓我怦然心動。

他的手指修長好看,手掌卻也寬厚溫暖,上面卻零星生有堅硬厚實的老繭,或許是他常年做粗使雜役喂馬放羊的生活造成的。

我也並不覺得被咯得難受,想起方才他們說的,阿青因為我又被他爹一頓毒打,心中難免澀澀地生疼了起來,眼眶一下又紅了起來。

他回頭看我,嘴角依舊帶着輕柔的笑,伸出手輕輕拭了拭我的臉頰,柔聲道:“阿鸞你就不要再生他們的氣了。”

我低下頭正準備止住淚水,卻看到他手腕上的淤青。

那淤青已經有些發深的紫色了,看着傷痕的日子也久了,邊際已經散開有淡淡的黃暈,好似淤血已要散開來了。

看到這樣的景象,我便不由地去想,他身上到處,說不定也都是這樣的傷痕。

只是那些傷痕被衣服蓋着我看不到罷了,聽方才那些孩子說,那些傷多半是因我而起,頓時間淚水又止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被我突如其來就如雨下的淚水,搞的有些手足無措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樣子難看,可是淚水就是象開閘的河水一般,怎麼也止不住。

他想用自己的袖子拂去我的淚水,但是看看自己的袖子上沾着塵土,又怕髒了我的臉,便用手指不斷地為我擦拭這眼角和面龐。

可是我的眼淚流得太快也太多了,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倒是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起來。

最後,我一把抓過他的衣袖捧在臉上,捂着哭了起來。

那衣袖上有着他身上的氣味,熨帖着我的眼淚那般溫熱。

他緊張地撫了撫我的脊背,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半晌才忐忑地開口說:“阿鸞,不要哭了,我同他們都說好了,他們不會再欺負你了。”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阿青的衣袖上被我搞的一片狼藉的樣子,抬手拭了拭眼淚,帶着濃重的哭腔,聲音喑啞地說道:“他們為什麼打你?”

他被我這一問,弄得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問的是方才那些放羊的少年們,納悶地思考了半晌,依舊百思不得其解:“沒有啊。”

我拉過他的手臂,把他的衣袖挽起來,露出他堅實的手臂。

上面果真佈滿了大大小小觸目驚心的鞭痕,我看着那些傷痕佈滿了那條堅實的白皙的手臂,想到就是這條傷痕纍纍的手臂,擋住險些從馬上掉落的我;也是這條手臂,屢次把我從馬上一把抱下;仍是這手臂,把我環在他的臂彎之間,帶着我翻山越嶺一路護我周全。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掉下來,打濕了幾道傷痕。

他看着我的樣子,眉頭輕蹙了起來,從我手中抽回手臂,低着頭,用袖子把它們都掩好,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的神情,但聲音依舊輕柔地安慰我說:“沒有關係的,很快就會好。”

我淚眼婆娑,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胸膛。

他沒有阻攔,看着我的耳朵貼近他的胸口,我再次聽到那胸腔內,篤篤的血脈流動之音,依舊那樣澎湃激昂,帶着溫厚的熱氣熨帖着我的面龐。

我抬起頭,怯生生地望着他問道:“那你這裏的傷,也會好嗎?”

他溫柔地一笑,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額頭,聲音伴着緩緩的河水,柔軟無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如此溫潤。

像一塊璞玉,也像草原上柔柔的軟風。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男子。

我喉頭不由一緊。

或許錯過他,我一輩子都再也遇不到這樣能讓我喜痛交加的人了。

後來,阿青跟我說起了他的父親和兄長。

他的父親名叫鄭季,曾在平陽侯府做事時結識了同樣在侯府做使役的他的生母。

生母與從前的丈夫育有三女一子,皆都姓衛,而他在別人眼中是母親與父親私通的私生子。

很小的時候,他便被母親託人送到親生父親家裏。父親在家裏還有幾個長兄,因為他是私生子的關係,經常欺侮戲弄他。

父親也曾是一個小小的縣吏,家中有幾幢房屋和寬寬的院落,養了些許牛馬和羊。可是他只能睡在柴房邊上的一個小小的破敗的瓦房裏。

幾個兄弟也瞧不起他,指使他做粗活也是尋常,有時不高興了,也會像對下人一般厲聲責罵一番。

他整日也只能與羊群馬匹為伴,待他年紀稍長,父親乾脆就遣他出來放牧了。

對他來說,能夠成日縱身於草原之上,也算是一件幸事,在這裏結識了其他放羊的夥伴,避開了家中嫌棄自己的兄弟,也算有了舒解之處。

傍晚趕着羊群回家以後,再被無端責罵幾句,心緒也平穩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日子難挨了。

他字字句句,對他的父兄言辭恭敬,沒有半點埋怨他父兄對他苛待的意思。

可是他的眼眸中的光芒卻越來越弱了下去,彷彿星辰隕落,石沉大海。

我知道,他的處境並沒有他說的那樣好。只是他的性情是那樣的沉靜溫柔,彷彿能夠將這世間一切的痛苦與憤恨都包容在他廣闊的心胸。

我臉上的淚也逐漸乾涸了,望着他沉默地望向遠方的側臉,感覺到身邊坐着的少年身上籠罩着一層柔和卻迷人的光暈。

我雖是離奇地出現在這草原之上的一個沒有來由、沒有姓名,甚至沒有過去的人。

但是比起阿青來說,我是幸運萬分的。

撿起我的大哥和大娘,一直把我當作他們的家人一樣對待,彷彿我是老天爺對他們的賞賜。

在這樣荒兵亂馬的年月,胡人與大漢紛爭不止,草原上屢屢險象環生,馬賊土匪橫行,生活本就十分不易,卻又平白白多了我這麼一張嘴要養活。

可是康奘大哥和吉婆大娘從未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負累。

大娘待我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大哥把我視為小妹。雖不能錦衣玉食,但是他們已保我不用風餐露宿,飄零於草原之上自生自滅。

何況並不只是如此。

他們已經給了我他們所能給予的最多。

所以,我無法理解阿青的父兄為何如此地對待他。

他們明明流着相同的血液,亦有着相同的過去,代代相傳的姓氏,如此親厚的相連血脈,卻不及大娘、大哥那般,對待我這樣一個不明來歷陌生人的善意與包容。

我開始慢慢了解到,這世上的太多無可奈何,也體會到了最不願參透的人情冷暖。

而這一切的一切,在阿青的身上,也似乎都被他的溫柔與堅毅化作烏有。

他似乎永遠不會輕易地憤恨。

他豁達的的心胸,可以包容他父兄對他的苛待,亦可包容像我這樣的無知少女在他面前搗出多少亂來。

只是我隱隱突然覺得,他的心胸,並不只是容納如此天地而已。

但我還是問了他,為何不恨他的父親。

我終究是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淺淺地看着我,嘴角笑意消失了。低着頭思忖了片刻,輕聲說,他並不知道父兄這樣苛責他的緣由,他曾嘗試了解,想要討他們的歡心,但還是不得要領。

最後,他轉過頭看着我,眼神淡然,聲音清清如風。

他說,也許這世上,就是有像我這樣的人,註定不會招身邊人的喜歡。

我想不到他的答案竟會是如此,但想想這樣的回答,似乎也和他謙卑溫厚的性格如出一轍。

河川上的清風柔柔地拂過我和阿青的面頰,他目光溫柔凝視着遠方草漠盡處。

然而我心中寂寂無人之處,彷彿悄然生出了一朵無人問津的小花。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我恍然想起了一句遙遠的曲子,默默念道,想要追着記憶的微光思索再多,只覺得腦門中又傳來一陣鈍痛。

阿青被我扶着腦門的動作警覺,忙過來扶着我的肩膀說:“阿鸞,你怎麼了?”

我緩了口氣,安撫自己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慢慢的,疼痛感也緩慢了下來。

我喘了口氣,輕輕地說:“沒事的。”

“怎麼覺得你總是頭疼?要不要去給大夫瞧瞧。”他關切地問道

“不用了。我只有一想起以前的事才會頭痛。過去的事情我都記不得了,有時候回想起隻字片語,便會覺得頭痛欲裂,不想也就沒有什麼了。”我答道。

他有些吃驚地望着我,目光遊離在我身上半天,忐忑地開口:“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嗎?”

“記不得了。”

我開始跟他講述,我是如何在一個漫長的冬天,離奇出現在了草原之上。

過去的事情彷彿已然隔世,我只是一個沒有過往的身世飄零的孤女,被康奘大哥這個好心的人撿回家去,從此跟着他們一起過着平凡安定的日子。

阿青被我的故事驚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望着我,半晌伸手撫摸我的頭說:“沒想到,阿鸞你的身世這般坎坷。”

“所以,即使我這樣的人,依舊能被人撿回家去,好好愛護。所以阿青,你不可以再說自己天生就不招人喜歡這種話,因為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望着他認真看我的眼神,那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硬是卡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來。

我開始鄙視自己,既然都騎着馬追他而來,為何又不敢跟他直抒胸臆。

他的目光灼灼,微笑着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伸手拉起我的手,仔細地端詳着問我:“還痛嗎?”

我搖了搖頭。

我們就在這清風朗日之下,在草地上坐了許久。

我靠在他身畔,感覺幾天來的心緒波瀾都逐漸平復了。

遠處白白的羊群低頭悠閑地吃草,倒映在緩緩的河川之上,水天一色,暖風徐徐吹過,在耳邊拂過,身體也竟有些發軟了起來。

“阿青,你可不可以教我騎馬。”

我問他,自是知道他不會拒絕。

但是當他允諾時,我依舊喜不自禁。

“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樣騎着高頭大馬,在草原上馳騁。”我彷彿有了困意,眼睛也朦朧了起來,緩緩地呢喃着:“阿青,阿青……”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何時?何時?

吾心悅君,君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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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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