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自刎
只是按例巡視戰俘,衛青未料到竟會在哀聲哉道的戰俘營中,遇到十多年不曾謀面的故人。
李廣利跟在身後,用長瓢給那些灰頭土臉的戰俘分發極為有限的口糧。
長途跋涉至漠北,軍需本就吃緊,虜獲的戰俘數量有極眾多,對於是殺是留的問題,帳內幾位將軍也早已是爭論不休。
“大將軍,咱們的糧食怕是有些吃緊,留給將士們的也才將將足夠而已,哪裏還有餘的分給這些匈奴人。依我看這些胡虜留着終究是禍害,大將軍何不拿出秦將白起當年的魄力。”
“此番雖說大敗單于,但戰馬損失慘重,若是空手而歸,只怕難以交代啊。”
“說的也是,李將軍也不知到了哪裏……”
自打命李廣與趙其食一路從東路迂迴便失了蹤跡,相約合圍未能實現,一萬人馬就這樣白白消失在了千里荒原之上。
若是衛青不慌那是假的,一萬輕騎可不是小數目,何況此番戰況慘烈,死傷眾多,若是失了這一萬人,再賠上一個李廣,只怕真要到未央宮向天子請罪了。
他正想着那些事,幾個面露菜色的匈奴士兵為了一小塊胡餅爭搶了起來,人潮一陣騷動,驚得李廣利要抽腰中的佩劍,卻被衛青出手制止。
“將軍,他們這是要造反了!”
衛青攔住了躍躍欲試的李廣利,只道了兩個字“莫慌”。
——“青……鄭青……”
一團混亂中,隱約聽到了那多年已不再提起的兩個字。
衛青轉身望向人頭攢動的戰俘營,一張張滿面瘡痍的陌生臉孔中,唯有一雙雪亮的眼炯炯地望着他。
“混蛋!竟敢知乎大將軍名諱,實在無理!”
極為倉促的兩個字,只有衛青聽清。李廣利並
未揮起手中的長桿便向那匈奴人劈去,匈奴男人慌忙抱頭躲避當頭棒喝,再不敢言語。
衛青望着那個蜷縮在地的人,直覺方才視線須臾交匯的剎那,眼見就要驚起了回憶的波瀾。
易姓之事雖是眾人皆知,但還是不該被擺在枱面上,更何況方才那人是否叫的他鄭青,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
“大將軍!大將軍!”
遠處一聲呼喚打斷了思緒,他回眸望去見曹襄慌忙向他跑來。
“李將軍!李將軍他們回來了!”
衛青驚聞李廣二字,便也不做逗留,立即隨曹襄離去。入帳即見一頭鶴髮、風塵僕僕的李廣立與帳下,陪在一旁的還有灰頭土臉的趙其食。
一萬人舟車勞頓卻未能與大軍順利會師,雖然未能合圍成功,直到大軍班師回朝,越過南漠這才僥倖碰上,但總算是有驚無險。一路上只遇到了幾股勢力極其微弱的抵抗,一萬人馬總算是齊齊整整地帶了回來。
一入軍營,趙其食和李廣便東一句西一句地對幾日前那場慘烈戰勢有所耳聞,趙其食自知迷途失期、延誤軍機是重罪,連累大軍損失慘重,還錯失了成功活捉單于的大好機會,實在是罪不可赦。於是,見衛青進帳他便趕忙跪拜服,倒是同行的李老將軍僵立在一旁,腰板挺得板直,面露不悅之色。
李廣的年級足以做他祖父了,漢軍中水人不知飛將軍的威名,雖說是仕途頗為不順,但畢竟受天子器重,趙其食初出茅廬,自然是與李廣說不上話的。
這一路上,李廣心中就鬱結難舒。趙其食缺乏行軍經驗,本以為李廣經驗豐富,但未想到了茫茫大漠,他也成了睜眼瞎子一般。兩人帶着一萬兵馬在廣袤荒原之上兜兜轉轉,除了消耗了不少糧草外,再沒做什麼。
與趙其食不一樣,李廣年過花甲,若說日後再上戰場衝鋒已是不大能指望的事。許是弄人,命當如此,眼看匈奴兵敗如山倒,李廣卻錯失了最後的機遇。
衛青倒未多苛責,只是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李廣便稱自己身體不適,交了兵符便拂袖回自己帳中去了。
趙其食跪在原地不敢起身,心中慌亂難平,生怕李廣會牽連到自己。但此行他不過是李廣的副將,衛青並未為難他,命他也回自己帳中休息去了。
“這事只怕大將軍難以向陛下解釋的清楚。”公孫敖從旁建議道:“與陛下的軍報中,大將軍打算如何書寫?”
“一萬人就這樣失了蹤跡,血戰時見不到人,戰後卻又平白現身,到像是出遊一般閑情。”
“也不可這樣說,畢竟是失了道……”
“對啊,也不是第一次失道了。”
“好了。”
眼見帳下議論紛紛,衛青難得出聲喝止,眾人立刻偃旗息鼓,作壁上觀。
“不管如何,大將軍還是需問清楚緣由。但若是什麼也不問,怕是不妥。以後軍中延誤軍機之徒若是效仿,只怕大將軍難以服眾。”
座下唯有公孫敖仍敢附諫道,衛青知道他是好心,雖然他對李廣頗有成見,但此番話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衛青不方便直問李廣,共事多年,他對李廣的脾氣算是了解。稍晚時候,便派長史送給寫炙肉和美酒到李廣帳中去。
熱氣騰騰地美酒佳肴擺上桌,李廣只是冷冷望着卻不動筷。
“這是什麼意思?”
“大將軍體恤將軍勞頓,特贈於將軍享用的,趙將軍那邊也命人送了。”
李廣正要動筷,卻不想長吏竟在對面坐了下來,恭敬問道:“可否與將軍討一杯酒吃?”
長吏是朝中人,而非軍中人,李廣平日裏最煩和文官打交道,對於這種刀筆小吏,更是不放在眼中,又怎會想要與這樣的人同飲。此人雖然言辭恭敬,但眼中藏着隱情,並非討酒那麼簡單。
“有話就直說!”李廣一把將手中的筷子拍在案上,怒氣沖沖地望着眼前人。
“李將軍果然快人快語,那在下也不廢話了。”長吏並不熟識李廣的脾性,當他是要配合自己,便從腰中掏出一冊空白的簡來。
“在下奉命便向李將軍詢問失期的情況,大將軍要呈給陛下的軍報上要言明此事原委,畢竟延誤軍機不是小事……”
“哼,趕鴨子上架,他倒是有理了。”李廣冷笑一聲:“你回去吧,去跟衛青說,我李廣對此事沒有任何可辯解的,他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好了。”
“李將軍,何必和大將軍置氣呢。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在軍中……”
“你給我閉嘴!滾出去!衛青他若想要直到原委,要他親自來問我!”
長吏知道與李廣廢話也是無意,便起身拂袖告辭,徑直到衛青帳中去稟明情況。
帳中聞此一片嘩然。
“實在狂妄!竟敢仗着年資,如此輕視主帥!”
“這事有何說不得的?延誤軍機這樣的重罪,若是換做旁人,只怕還未進軍營就被拿下候審了。大將軍好酒好肉待他,他氣性也未免太大了些。”
“誰說不是!大將軍,李廣此行斷不可縱容啊!否則以後難以服眾了。”
原本那些幫着李廣說話的人此事也只是搖頭嘆息,不予置評。
衛青此事不宜多言語,李廣此行算是犯了眾怒,他若是一味護着,只怕到了長安也難以跟天子交代。於是他便命長史急審李廣麾下的校尉,與趙其食的口供對質言明,定要將失期之事一五一十弄清楚。
誰料李廣聞此事勃然大怒,若非門前守衛攔着,他險些連夜就要衝入衛青軍帳中去。
衛青自然也沒休息,聽聞李廣前來,便火速命人將人請了進來。他原以為李廣是想通了要與他言明原委,未想到李廣一入帳中也不行,衝著衛青便是一通疾言厲色。
“大將軍要罰罰我便可,李廣無怨無悔,但我手下的校尉無罪。作為主將,失期迷途是我的責任,與他人有何關係?大將軍不是要見我嗎?我現親自到大將軍這裏來受審對質。"
衛青未開口,倒是公孫敖率先呵斥:“深夜擅闖主帥營帳不說,見了當將軍不行叩拜之禮。李將軍,只怕帳外的冷風還未將你過熱的頭腦吹清醒吧!”
“老夫從兒時起便入伍,七國之亂之時為先帝平定叛亂,這數十年與匈奴大小戰役也算七十餘次,而你不過是有幸跟着大將軍的屁股後面拾到這點微末功勞,便敢在老夫面前如此耀武揚威?”
李廣根本不將公孫敖放在眼裏,直面座上的衛青:“與單于軍隊交戰如此覺佳的時機,可是大將軍卻調我迂迴繞遠,明知我對漠北地形不熟,卻偏作此安排。到底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說罷,他抬手卸下頭上銅盔,愛撫擦拭一番,雙手捧着俯身恭敬將頭盔置於地上。
“老夫已過了花甲之年,雖說不能再為陛下征討胡虜,卻也不能再受那些刀筆小吏的污辱。"
“李將軍!”
電光石火之間,只見那個蒼然鶴髮的老者從腰中抽出佩劍,一抹血光四濺,飛將軍決然於衛青面前引頸自盡。
帳內頓時響起慟哭嘆惋之聲,繞樑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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