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初見
商四也在大學城這片溜達,穿了身款式很簡約的藏藍色長衫,頭髮用髮帶綁了起來,雙手依舊對插`在衣袖裏,他自問很低調。
長衫上的花紋都是暗紋,一點都不起眼,這還能不低調嗎?
但是回頭率依舊是百分之兩百,所以他把錯歸結到身邊人的身上——那隻該死的熊貓,舔着棒棒糖,牽着他的衣擺,一臉的懵懂無知裝可愛。
商四需要人帶他快速融入這個社會,於是熊貓自告奮勇。熊貓的人類名字叫唐寶,他在家開淘寶店,又因為化成的人形總是個小屁孩,一個人出來晃太扎眼,所以窩在家裏都快長虱子了。
於是,大學城裏來來往往的人們就看到一個奇怪的組合——一個頭髮長得快到小腿肚的長衫男人,帶着個穿着熊貓連體衣很萌的小正太。
“哇……這個組合夠亮眼啊。”
“這是cosplay吧?”
“那發套哪兒買的,那麼自然?”
“……”
迎面正好走過一波穿着cos服的學生,前面的坂田銀時挖着鼻孔,後面的近宗拖着木屐,中間護着一堆的朱迪。
雙方擦肩而過。
商四懵逼似地看着他們。
他們也懵逼似地看着他。
商四想:這又是什麼?人類這些年都在搞什麼啊?!
他們想:現在玩cos都要帶娃了,是在下輸了。
唐寶舔着棒棒糖朝朱迪們拋了個秋波,妹子們都捂着心口喊好萌。商四覺得自己的妖觀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頭頂上冒着的黑氣就像蒸汽。
“這叫cosplay,很多年輕人類喜歡的活動,就是……”唐寶趕緊討好似地給他解釋,然後又指着手機說道:“四爺你看,她們手裏拿着的那個東西就叫手機,每個人都有哦,已經是現在的生活必須品啦,順帶一提,我也有。”
說著,唐寶拿出了自己的手機,“蘋果7!”
緊接着唐寶又跟商四科普了喬布斯和蘋果,商四一臉嫌棄。
外國人都是二百五么,幹什麼都要帶上蘋果,用蘋果去誘惑無知少女,用蘋果去砸頭,用蘋果去騙女人然後引發戰爭,現在又把咬了一口的蘋果印在手機上,有沒有病?
蘋果那麼難吃的東西。
唐寶還在吹噓他的蘋果手機,並且非常熱情地推薦他也去買一隻,“沒有手機根本在現代生活不下去撒。”
商四已經對他時不時冒出來的方言習以為常,想了想,他說的也在理,這麼個新鮮玩意兒,得買來玩玩。
但是都走到門口了,商四發現——他沒錢。
坐擁數套豪宅和無數古董的法力通天的商四大魔王,卻沒有現代的錢,只有銀票。
但是沒用啊,袁大頭都已經化成灰了。
於是兩妖只好在店員異樣的目光中走出專賣店,唐寶小心翼翼地抬頭打量着商四的臉,哇,感覺快殺人了。
“冷靜!冷靜!”唐寶抱住商四的大腿,“沒有錢也沒關係啊爸爸!”
商四怒極,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給拎了起來,“老子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但是拎起來之後,就感覺到不對。
周圍所有人都在看他。
而唐寶一臉唯唯諾諾,可憐巴巴,淚眼汪汪。
“哎喲喲,這男人太不像話了!”
“真可憐,要不報警吧?反家暴法剛剛通過,聽說知情不報也是要判罪的……”
“看着倒是人模人樣的,空長了一幅好皮囊啊……”
……
廢話,老子是妖。
商四終於忍無可忍,“都給老子閉嘴!”
剎那間,周圍的時間彷彿都靜止了。
不,是世界被剝離了!
唐寶驚愕地看到整個世界在他眼前褪色,從五彩斑斕,變成黑灰白三色。而且不光光是色彩,連聲音都漸漸小去,最後消失!他就看着周圍的人交談着、疑惑着,而後一個個轉身離開,像一出滑稽的啞劇,而無論他伸手、叫喊,都跟這個世界再無瓜葛。
是結界!不,這跟普通的結界並不一樣!
唐寶額上冒冷汗,這才明白,為什麼老竹子他們警告他一定不要惹怒商四了。
然而害怕已經為時已晚。
原本,唐寶仗着自己國寶的身份,即使妖力不夠強大,但也一向少有妖敢惹他。因為他只要往人多的地方跑,現個原形,想招惹他的人立刻就變成了偷盜國寶的重刑犯,那真是一抓一個準,百口莫辯。
比碰瓷還厲害。
然而今天算是栽了。
“啊哈哈哈哈四爺~”唐寶搓着手,“您不是要買手機嗎,我有錢啊!用支付寶,嗖一下,特別快!”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支付寶又是個什麼玩意兒?嗯?”商四蹲下身,拍拍他的熊貓頭,“你告訴我是個什麼玩意兒?”
當商四一句話開始重複兩遍時,那他就真的要暴走了。
唐寶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這年頭誰還不知道支付寶啊!
唐寶嚇得直接打回了原形,商四還眯着眼一臉不爽,“再吵吵就把你送進動物園,你不是說你是國寶嗎,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怎麼不見你去享受啊?捨棄不了這花花世界是不是?”
唐寶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抱住商四大腿,“四爺!四爺我錯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商四嘖嘖搖頭,隨即又雙手對插`在衣袖裏,走遠了。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黑白灰三色。
唐寶趕緊跟上,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忘了。
在外不得勁,商四乾脆回書齋。這書齋就在大學城裏,從沒挪過窩,拆遷也沒挨上,而且當年商四用妖力加持過,所以時隔百年,也沒有什麼破損。
書齋正門對着東街,這條街上多的是走情懷路線的精緻小店,所以這百年前風格的書齋混在裏面,倒是一點兒也不扎眼。
門前一匾額,上書四個潑墨大字——妖怪書齋。
世事浮沉,滄桑巨變,大概也只有這裏,抵禦住了時間的侵蝕,還兀自保留着當年的模樣。聽,那檐角鈴鐺作響,歡快地迎接着主人的歸來。
其後的幾天,風平浪靜,陸知非一有空就去圖書館翻字帖,試圖辨認出剩下那些他認不出的狂草。而他也發現一件事,其他人竟然都看不見書上的妖怪文。
好好一本書,竟然變成了無字天書。
陸知非倒不認為是自己開眼了,問題肯定出在那間書齋上。陸知非有心再去看一看,但是吳羌羌的叮囑言猶在耳,而且他把書拿了出來,雖然說是不小心的,但肯定壞了規矩。
該怎麼辦?
“你覺不覺得,宿舍里有點冷。”忽然,童嘉樹打破了他的沉思。
陸知非回過神來,被他這麼一說,還真感覺有點冷,“降溫了嗎?”
“沒有,外面挺暖的。”童嘉樹說著,拉開了窗帘。陽光剎那間傾瀉而入,稍稍驅散了寒意。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陸知非和童嘉樹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接下去幾天接連有怪事發生,就連粗神經的馬晏晏都察覺到不對勁。
“最近是水逆了嗎?”馬晏晏認真地察看着最近的運勢,然後決定上網去買紅內褲,據說能辟邪,“你們要不要?三條一起買能包郵呢。”
童嘉樹斷然拒絕,陸知非卻若有所思——事出反常必有妖。
入夜,陸知非躺在床上睡覺,沒過一會兒,就又感覺到了寒意。或許是在夜晚,這股寒意顯得尤為明顯。陸知非立刻警覺,但仍閉着眼,假裝什麼都沒有察覺。根據前幾天的情況來看,這股寒意只是會讓你感覺冷,並沒有什麼攻擊性。
可當那寒意在周遭遊走,時間一長,陸知非發現自己竟然動不了了!
指頭還能稍稍屈起,可身體卻像被什麼牢牢壓着,無法動彈,就連說話都說不出來了。陸知非心裏警鈴大作,拚命掙扎,可卻於事無補,他感覺那寒意漸漸往他的腦袋四周靠攏——他把那本書放在了枕頭下面。
果然,他的猜測沒錯,這些全是衝著這本書來的!這些寒意肯定也跟妖怪有關!
陸知非抿着唇,忽然,那寒意一陣波動,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壓制着陸知非的那股力量也隨之消散,他騰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怦怦直跳。
緩了一會兒,他伸手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破舊的護身符,心裏閃過一絲慶幸。幸好他留了個心眼,把道士上次送他的護身符跟書放在了一起,否則今晚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轉頭看,馬晏晏和童嘉樹都還睡得安穩,萬幸。
翌日,恰好又是一個周末,陸知非跟咖啡館請了假,帶着那本書準備再去一次妖怪書齋。這些天出現在他身邊的妖怪,已經不能被判定為毫無殺傷力的了,他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能讓童嘉樹和馬晏晏身處危險之中。
可是等他到了地方,小紅木門不出意外地關着。陸知非又不死心地繞到前門,驚喜地發現前門竟然是開着的。
那天吳羌羌說他是建國后的第一個客人,可見這個書齋一直是關着的。不,更準確地說,陸知非向馬晏晏旁敲側擊地打聽過,東街上那麼多店鋪,從沒人聽說過這裏有一家妖怪書齋。可今天它確確實實開在這裏,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那天他去了之後嗎?
陸知非一邊猜測着,一邊謹慎地走了進去。
風輕輕吹過,遍佈着斑駁瘡痕的銅風鈴在檐角下叮噹作響。
進門,迎面撞見一面八寶屏風。屏風上畫著一面巨大的張開的水墨扇子,墜下一個金色扇穗。黑色和金色的搭配,在這種屏風上很少見,陸知非不由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而已,他很快繞過屏風走進屋子裏,“有人在嗎?”
無人應答。
他又喊了一遍,但是依舊無人應答,只有鈴鐺聲,寥落迴響。
人不在,陸知非定了定心,卻不敢亂闖。這裏跟他那天來時不太一樣,格局變寬闊了,書架也變多了,很多人類世界的書都被擺了上去。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有人?
陸知非回頭,安靜的屋子裏卻什麼都沒有,只有陽光從格子窗里斜照進來,灑在藏青的書上。
視線慢慢往下,原來在一個書架邊上掉着一本書,攤開着,一張泛黃的書頁將翻未翻。
陸知非走過去,想把它撿起來,然而手指剛碰到那書頁,視線就彷彿有些模糊。那些黑色的字體,忽然間泛出金色來。
是錯覺?
不,不對!
陸知非看着那金色逐漸覆蓋過黑色,字體在眼中無限放大,心中警鈴大作。他猛地想撒手,可是已經晚了,無數的金色文字脫離書頁向他湧來,拂過他的耳鬢,吹亂他的頭髮。
一股巨大的吸力從書中傳來,彷彿要將他整個人從世間抽離。
一個呼吸,兩個世界。
“啪!”書本掉落在地上,文字歸位,金光漸隱。
書齋又重新恢復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有一處不平靜。
陸知非聽着耳邊的破空聲,看着頭頂的青天白日,瞪着眼睛得出一個結論——他正從高空自由落體。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差點驚叫出聲,心臟跳到了嗓子眼,轉頭朝下看,一大片荷花映入眼帘。
接天連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高高的院牆和別緻的樓閣包裹着映日的荷花,而連綿的荷花又圍着一座戲台,戲台之上,穿着戲服畫著油彩的人正開着嗓,“劊子手,開鍘——!”
“撲通——”一聲巨響,陸知非看着那明晃晃的鍘刀被推上戲台,而他自己一頭栽下,砸暈了半池荷花。
嘩啦啦水花四濺,岸邊隨即撐起一頂黃紙傘。待那大珠小珠都順着傘面滑落,執傘的人恭敬後退一步,傘檐上抬,露出傘下坐着的那個人。
他翹着腿,慵懶地坐在太師椅上,把玩着手裏的大紅茶壺。
陸知非破水而出,扒着岸邊石頭大喘氣時,就聽他調笑着說:“少年郎,你這出場,值一壺雀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