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瘋狂夢想家(四)
遊盪的孤魂早已經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從何處來,為何拿起筆,都變成了未解的謎題。
破破?那是他的名字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當陸知非問出“你是誰”這個問題時,男生的眼睛裏浮現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停下筆,無所適從地看着陸知非,“我是誰?我就是我啊。”
但我是我,我又是誰呢?他們又是誰?我在這裏做什麼?無數的問題紛至沓來,一度停止思考的腦袋重新開始運轉,然而男生的心裏彷彿有個聲音在阻止他繼續想下去。
記憶的碎片就像生鏽的斷裂的自行車鏈條,在地上拖拽着發出難聽的聲響。鏈條被沾滿黑色油污的手抓着,一遍又一遍摩擦着他的神經。
男生越想就越是頭痛,越是覺得茫然。
他看着自己乾淨的手,心裏的聲音告訴他:只要畫下去,只要繼續畫就可以了,不要管那麼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管我,我只是在這裏畫畫,你們憑什麼來管我?!”男生一把抓起地上的紙幣抱在懷裏,充滿戒備地盯着陸知非和商四一步步後退,像盯着企圖奪走他最後一點財產的劫匪。
他喘着氣,全身泛出絲絲縷縷的黑氣,眸子卻如血般鮮紅。
“心魔發作了。”商四微微蹙眉。
然而這個心魔卻並沒有像陸知非想的那樣發動什麼攻擊,男生胡亂地吼了一通后,就跑走了。他逃開了,或許是躲到哪個角落裏繼續安靜地畫他的畫。
小結巴擔憂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責地絞着衣角。如果他再強一點,能夠打敗心魔就好了。
陸知非心裏的疑惑卻愈來愈重,他把小結巴抱到懷裏,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叫他破破嗎?”
小結巴歪着腦袋想了想,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小結巴要親自演示給陸知非看,太白太黑自告奮勇給他打下手。一行人踏着夜色來到了宿舍樓附近的車棚,這裏停着的大多是學生的自行車。
以前陸知非也有一輛,他還用它載過商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載過商四之後那輛車不是經常爆胎就是老掉鏈子,陸知非修了幾次之後終於徹底地放棄了它。後來馬晏晏借過去騎了一次,說要載他喜歡的一位學姐去兜風,陸知非好心提醒他這車容易出毛病,可他沒往心裏去,一心要走文青路線。
結果車半路爆胎,馬晏晏為了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扛了半路,差點沒把自己累死。
回憶總是這樣不經意間冒出來,把所有無奈的、甚至於平淡的畫面都窖藏成飄着醇香的清酒,引你莞爾一笑。
然後當你再回到現實時,會發現現實是如此的操蛋。
小結巴選中了一輛自行車,手裏拿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的釘子正比劃着要往輪胎上戳。太白太黑則蹲在旁邊幫他扶着輪胎,嘴裏小聲地喊着加油,並企圖忽悠小結巴把“戳輪胎”這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們。
最讓人無語的是商四,他蹲在自行車前一臉雀躍地作着現場指導,“戳那兒、那兒,用力戳下去!”
陸知非還來不及阻止,小結巴就在多方的鼓舞下,把輪胎戳爆了。“啪!”的一聲,那是生命最後的吶喊。
“你們,在幹什麼?”陸知非平靜地擠出一絲微笑。
“戳輪胎啊陸陸!bang!”太白太黑手舞足蹈地回答他,商四則一臉無辜地保持蹲着的姿勢往旁邊挪了一步,雙手一直對插在衣袖裏表示自己什麼都沒有做。
陸知非卻目標明確地盯着他,“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宵夜想吃酒釀小糰子?現在沒有了。”
“寶貝兒我錯了。”商四立馬認錯,認完錯再不死心地申訴,“可是戳輪胎的明明不是我。”
“但你最大。”陸知非毫不留情。
這時,小結巴“啊、啊”地叫陸知非,抱住癟掉的輪胎比劃給他看,“圈圈,破了一個洞。摩擦摩擦摩擦,補好了!”
摩擦摩擦?陸知非的心裏忽然響起了一首歌,但一時間思緒跑得有點遠。小結巴以為他沒聽懂,小手繼續在破洞上賣力地摩擦,“就這樣這樣,破破就把破洞補好了。”
這下陸知非看懂了,他是在模擬補胎的動作,所以那個叫“破破”的男生是個修車工?
“一個在學校附近被車撞死的修車工,這就好查多了。”商四道。
“不,範圍還要更小一點。”陸知非仔細回想着,“學校附近只有一家修理店是可以修自行車的,我之前的自行車總是壞,所以經常過去,店裏的每個人我都認識。我可以肯定,在之前的三年時間內店裏沒有破破這個人,所以他要麼是今年剛聘用的員工,要麼是三年前就去世了的。明天我再去店裏問一問,如果破破真的在他們店裏工作,他們不可能沒有印象。”
“嗯,分析得很有條理,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可能要先避避風頭。”商四挑着眉往後掃了一眼,手電筒的燈光遠遠照過來,還伴隨着學校保安中氣十足的叫喊聲:“誰在那裏?!”
陸知非從沒有想過他的人生中還會有這樣恨不得鑽地逃跑的一刻,商四卻很老道地抄起小結巴和太白太黑,再攔腰抱起陸知非,腳步輕盈地掠上圍牆,如月下俠盜一般,還給保安大叔留下一個瀟洒如風的背影。
保安大叔看呆了兩三秒,揉揉眼睛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然後一轉頭就發現了被爆胎的自行車,作案工具還在地上滾着呢。
什麼俠盜什麼月下如風,瞬間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怒而大喊:“哪個龜兒子那麼缺德!大半夜不睡覺扎人輪胎,有病啊!”
萬幸的是,這些話陸知非都聽不到了。
翌日,陸知非起了個大早,帶着小結巴出門探尋破破的來歷之謎。他們到修理店的時候,店鋪才剛剛開門,頂着一個鳥窩頭的中年老闆一邊抹着嘴角的牙膏沫一邊趕來招呼客人。
除了陸知非,一大早趕來修理店的還有一個稍顯年輕的學生,他推着的那輛自行車看起來有點眼熟。
“喲,這不是系草嗎?好久沒來了啊。”老闆熱情地跟陸知非打着招呼,陸系草的大名,遠近皆知。
不過陸知非一直覺得這都是商四的鍋,誰讓他三天兩頭到他學校里晃悠?這附近誰不認識商四和他那輛拉風機車?是個人都知道,那是來接服設的系草陸知非的。
大學城論壇里流傳的照片都可以拿來出十本寫真集了,商四還總是去給他認為拍的好的照片手動點贊。
陸知非微笑着跟老闆問了聲好,然後直接切入正題,把他畫的破破的肖像畫遞給老闆認人。
老闆看到畫的那一刻,腦子裏還殘留着的一點睡意瞬間消散,隨和的臉上露出一絲惋惜,“是王軍啊,挺好的一個小夥子,以前還在我這兒打過工。你怎麼問起他來了?”
“老闆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裏嗎?”
“死啦。”老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就在前面那個路口,被輛違規行駛的麵包車給撞了。你說這人吧,昨兒個還好端端的呢今天就沒了,累死累活也不知道圖個啥,就是遭罪。還不如一隻貓呢,去教室里湊湊熱鬧就成網紅貓了你說是不是?王軍到死都沒能進去聽幾節課……”
說著說著,老闆看到旁邊推着自行車那小年輕一臉悲傷的表情,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連忙打住,“咳,都好幾年前的事了,其實就是出了意外,誰也想不到不是?倒是系草你怎麼突然打聽起他來了?”
“哦,有個朋友托我問問,說以前問這人借了東西忘記還,看看他還在不在。”陸知非道。
“這個啊,人不在了也沒處還,王軍那小子還有些東西落在我這兒呢,都沒人來取。”老闆問:“你那朋友認識王軍家裏人不?不然你幫我問問他能不能捎帶回去?畢竟是遺物,總擱我這兒也不大好。”
遺物?陸知非問:“請問具體是什麼東西?”
“一些畫稿吧,還有個飯盒什麼的,都不是什麼大件兒的東西,很好拿。”
老闆作為一個外人,幫一個打工仔保管遺物那麼多年,也算是很有善心了。陸知非略作思忖,便跟商四打了個電話假裝自己問過朋友了,說可以幫忙把遺物捎回去。老闆信得過陸知非,便把東西拿出來給了他。
那是一個封存得很好的舊紙箱,箱子稍微有些沉。老闆一直以來都想把這紙箱送出去,可真的要脫手了,本該輕鬆的心情忽然又沉重起來。
或許,是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那個活得特別努力的小夥子,於是又忍不住嘆惋一番,“小心別碰着水了,裏面大部分都是畫稿。看着雖然不值什麼錢,但好歹也算留下了點什麼,你別說他畫得其實還挺好的,那些花花草草啊、小貓小狗啊就跟真的一樣。”
陸知非點頭應下,抱着紙箱心情算不上輕鬆,只是覺得自己或許該做點什麼。小結巴藏在他包里,眼淚都快把他的手機給淹了。
陸知非走後,老闆跟那推車的學生又是好一陣唏噓。過了一會兒老闆才回過神來,瞅着學生頗為奇怪地問:“你修車嗎?”
擱這兒傷感了半天,愣是沒說來幹嘛。
“哦對!我補胎、補胎。”學生一拍腦瓜子,如夢初醒,“昨天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半夜把我自行車的胎戳爆了,好大一個孔,最神奇的是孔里塞了一張一百塊,有病呢。”
老闆認真想了想,也贊成道:“八成病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