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高鳳竹一番話說完,就等着聽張紅玲和徐樹棵怎麼回答,但他們卻都沒有說話。
高鳳竹便接着道,“你們想一想就知道,我說這個並不過分。你們之前說,你們養了嬌嬌十年。可我看不見她以前這十年是怎麼過的,我看得見的只是現在。我看見的就是她11,2歲就輟學了,被你們送去□□工,然後因為這個染上血癌。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我們母女倆沒有陰差陽錯地遇上,會不會有一天她會悄悄地消失在這世上,而我還一無所知。這太可怕了。”
她頓了頓,接着道,“我看到的,就是你們差點害死她。而我,我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傷害她,甚至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讓她過的有哪怕一丁點兒的不順心。我捨不得。”
高鳳竹的眼淚從說到“不想聽她叫別人媽媽”時開始流,到現在也沒幹,順着下巴一滴一滴砸在衣服上,洇出了一小片深色。
高英蘭聽得眼淚汪汪,一邊抹淚一邊從手提包里取出兩張紙巾給姐姐遞去。
高鳳竹推開妹妹遞來的紙巾,扶着桌子站了起來,說,“我求求你們了,別再打擾我女兒,讓她以後的人生過得輕鬆一點行嗎?讓她好好長大......”
“你,你別說了......”徐樹棵也站了起來,他想說,你不用說了,我們肯定不會再去找嬌嬌了,但是才說了一半,他就說不下去了。
高鳳竹往旁邊挪了兩步,按着桌子邊道,“我給你們跪下了行嗎?”說著就真要往下彎腿。
旁邊的凌浩然蹭的躥起來,一個箭步跨過去,死死地托住了高鳳竹的胳膊,“小嬸兒!別這樣,不值得!”
高英蘭簡直嚇呆了,她被這一幕驚得都忘了哭。這,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看起來姐姐是真傷心過頭了,高英蘭跑過去攙住她姐的另一邊,心裏怒火又加了一重:她有生之年還沒見她姐姐這麼低聲下氣過!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張紅玲慌忙擠過來,晃着雙手連連道,她站在高鳳竹面前,微彎着腰,無措地說,“我們不找嬌嬌了,也不要你的房,也不要門面,我們不找她。”
凌浩然看了對面的張紅玲一眼,低聲跟高鳳竹說,“小嬸兒,我出去辦點兒事兒,一會兒你這兒處理好了咱電話聯繫。”說完,看高鳳竹點頭,他便快步推門出去了。
高鳳竹倚在妹妹身上,緩緩道,“不用。我說了要給那就得給,房,門面,學費。我也想你們能越過越好,想你們家其他孩子考個好大學,有個好前程。以前電話里聽不出來,今天一見面我也看出來了,你們都是好人,也都通情達理的很。”
張紅玲站在那兒,都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擺了。高鳳竹指着鼻子罵她,她不怕,但她這麼心平氣和地誇她好人,她卻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了,我冒昧喊你們一聲大哥大姐。大哥大姐,我今天也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學費,我明天派人送到你們家去。房子,門面,過幾天弄好了再叫人給你們送去。我們這就告辭了。希望你們家越過越好。”
說完,高鳳竹拍拍高英蘭的手,說,“走吧,咱們走。”
程成走過來扶住高鳳竹另一邊。他們夫妻倆幾乎是架着高鳳竹往外走。
出了火鍋店,高英蘭問,“姐,還早,咱們現在就去火車站還是幹嘛?你那個侄子呢?”晚上的機票返京,機場在山南的省會平州,因此他們買了兩個小時后的火車票。
“先在附近找個酒店開個房,咱們在這兒等等他再說。”
他們在一家酒店開了一間鐘點房,拿到鑰匙,高英蘭跟自己丈夫比了個口型,“在這兒等着。”
程成就明白了自家老婆這是有話要私下給她姐姐說,便抽了本雜誌,向酒店大堂的沙發休息區走了過去。
高英蘭扶着她姐姐上樓。
一進門,高鳳竹就站直了腰,隔着老遠把手裏的手包往床上一扔,轉身進了洗手間,隨即便有嘩嘩的流水聲傳來。
高英蘭跟過去一看,她姐姐正彎着腰洗臉呢。
“姐,你好點兒沒有啊?”她有點不放心地問,“我還沒見過你像今天這樣呢。”
高鳳竹直起身,取下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回答自己妹妹,“我挺好,說實話還高興得很。”
高英蘭一百個不相信,“你都哭成那樣了,當初說好的都忘了,最後居然還要給那幫人下跪!就這樣你還說挺好?信你就有鬼了!”她撇了撇嘴。
高鳳竹轉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帶着她走到外面,拉着她在床上坐下,笑道,“我是真開心,有一種終於結束了的感覺,挺輕鬆挺高興的。當初說好的那些,我不是忘了。我是臨時改主意了。我突然想到一個更好的方式。”
“不會吧?你別告訴我你那個所謂的更好方式是下跪求他們啊!”
看到妹妹一臉“我姐姐不可能這麼傻”的表情,高鳳竹忍不住笑了出來,她道,“不是啊,你要知道,這世上最好的枷鎖來自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外在的脅迫。”
嗯?什麼意思?高英蘭一臉問好。
高鳳竹接着給自己妹妹解釋,“因為見面之後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發現,我之前把張紅玲想的太壞了。她,和她的丈夫,其實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種沒有底線的壞,一定意義上來說,還算是好人。”
“我怎麼沒看到他們有哪裏好了?壞透了!壞的頭頂長瘡腳底流膿!”
“哎呀你別急,聽我說!”高鳳竹道,“就是第一次我站起來罵他們的時候,我發現那夫妻倆都撇開眼沒敢跟我對視。壞透了的人不會這樣,他們會站起來跟我對罵。因此就是那一瞬間,我改了主意。他們這種人,放在咱們眼裏算是個壞人,但放在他們自己的環境圈子裏,比如說他們村兒,他們鄉里,甚至他們縣裏,也可能就是一個很符合大眾標準的好人。對於這種人來說,比起脅迫,愧疚更能讓她閉嘴。感情虧欠是一種愧疚,受之有愧同樣是一種愧疚。而且,那個徐樹棵看着像個骨子裏比較守舊清高的人,這種人,你越是威脅,他越是反抗。反而你軟着來,你給他的越多,他就越覺得愧疚。”
“我覺得你太想當然了,姐,要是你看走眼了呢?萬一他們反悔了又去聯繫嬌嬌呢?”
“這有什麼?先禮後兵,要是禮不行,咱們再按當初說的來做就是了。這對夫妻無比重視他們幾個兒子的學業,這一點是肯定不會錯的。再說了也沒損失,不過說幾句軟話罷了。”
“哇~姐你好厲害啊!”高英蘭回想一下剛剛她姐姐的表現,頓時換上一臉崇拜,“就剛剛,你一眨眼,淚就出來了,說話說得我一個勁兒掉眼淚,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是真情流露呢!姐!要不你進軍娛樂圈吧!憑你這演技,不出一年,肯定捧個影后回來呀!”
“誰說我是在演?”高鳳竹斜睨了妹妹一眼,道,“那的確是真情流露。我說的每一句話,掉的每一滴淚,都是發自內心。咱們當初說的那個方案,才需要我去演戲呢。”
高英蘭星星眼,“那也好厲害!”
這傢伙從小到大都是標準的姐姐腦殘粉一枚。
高鳳竹嘆了口氣,道,“他們當初拿錢把我女兒當貨物一樣買了回去,我心裏難受,現在我給他們錢,一定意義上也算是把我的孩子贖了回來。贖回來了,就跟他們徹底沒關係了。不過這也算是我自欺欺人吧。”
沒等高英蘭回話,高鳳竹又接着道,“還有一點,我害怕。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要是按咱們之前說的做,萬一將來嬌嬌知道了,她肯定會恨我。我特別害怕這個,想想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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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徐家人這頭,下午事情商定之後,徐家崗的一群人就趕着回了村子。沒辦法,往他們村兒那邊去的城鄉公交只跑到下午5點半,甚至有時候5點不到就沒車了,晚了怕趕不上最後一班。
徐樹棵張紅玲夫婦前腳剛到家,後腳他們二兒子三兒子就都回來了。
而且兩個都鼻青臉腫的。
張紅玲心疼壞了,他們家孩子聽話,又是從小學習好,所以三個兒子從小到大也就他們爹拍過幾巴掌,啥時候也沒見被打成這樣子過啊?
“咋回事兒?在學校里跟人家打架了?”她邊說邊摸了摸小兒子腫脹發紫的嘴角。
“嘶——”疼的倒吸一口氣,三兒子徐飛凡歪頭躲過他媽的手,“不是,你別管了。”
“我是你媽我能不管?你跟我說是誰?找你們老師沒有?再不行明天我跟你爹去找他們爹媽去!”張紅玲怒道,又招呼兩個兒子說,“先跟我去衛生室叫醫生看看。開點碘酒抹抹,好的快點兒。”
“不用,葯我們在學校醫務室買了。算了,別說這了。是嬌嬌她哥。”二兒子徐超凡說,“我們跟老師請了兩天假,書也帶回來了,在家先學着。剛好後天是休息日,到大後天臉上好一點再去學校。”現在這樣子,他們也沒臉往學校去。
“她哥?”張紅玲恍然。
她扭頭朝丈夫道,“可能就是今兒在邊上坐着,陰沉着臉一個勁兒盯着你看的那個半大小夥子!他提前走了你記不記得?我說呢,原來他是找三兒他們打架去了!”
繼而憤怒,“我說呢!她那意思還怨我重男輕女!呸!烏鴉站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她自己不也是生了兒子之後才要了這一個閨女!?還騙咱們說就嬌嬌一個小孩。全國上下哪裏不是養兒防老?老話沒有說養女防老的吧?城裏人,城裏人又咋着?跟咱山裡人不也差不多?算是個啥東西!有事兒她衝著大人來啊!咱是對不起她!但是你衝著個孩子來算什麼英雄?!”
“那不是親的,是她堂哥!”三兒子徐飛凡道。
其實徐飛凡以前也隱約知道讓妹妹輟學去打工不對。
書上看到的東西告訴他,這是不對的,這是重男輕女,是腐朽的舊觀念,但書上的東西太抽象,同時也離他們的生活太遠了。
周圍的叔伯鄰居告訴他,這很好很對很正常,你們是個難得的棒小伙兒,將來國家的人才社會的棟樑。你爹你媽你妹妹都替你你們驕傲,你們得好好學,考上名牌來回報他們。
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所見所聞也告訴他,這是對的,兒子跟女兒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但這次那個自稱嬌嬌哥哥的人,罵他們孬種,質問他們用小妹的血汗錢上學良心何在的時候,徐飛凡感覺心上像是被剝了一層皮。
他開始懷疑,或許他自己早就知道這樣不對,只是他不敢也不願意承認。今天下午被打這事,只是扯下了他心上那層遮羞布罷了。
別的什麼理由都不是理由。
最明明白白顯露在外面的理由就兩個字——“自私”,他不願意失去上學的機會,所以就自欺欺人地覺得這很正常。
他沒還手,沒臉還手。
看自己媽好像還要繼續開口罵,徐飛凡近乎哀求地低聲阻止,“別說了,別說了媽!你再說下去我真是覺得我沒臉活下去了。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一個男人,還是當哥哥的,就算要輟學去打工,也該是我去啊。”
“瞎說啥!我跟你爹好不容易把你供到現在。高一了!再過兩三年就該考大學了!你去打工!?這明顯虧本的生意誰會做!?你說這話對不對得起以前那麼多年交的學費!”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三兒,以後不上學的事不許再提!以後學費也有了,好好上吧。紅玲,你也別說了。嬌嬌都成那樣兒了,她親爹親娘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你想想,這事兒要是換成咱倆,你不去把人家家掀個底兒朝天才怪!人家現在已經夠文明了。”徐樹棵總結道。
他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着自己卷的紙煙,接著說,“是咱對不起閨女。沒本事,掙不來錢供四個孩子上學。打工這事兒,也是咱沒打聽清楚,叫閨女遇上個黑心老闆,弄了個大病在身上,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治好。況且,往後......估計也見不着嬌嬌了。她親媽是個厲害人。”
說起嬌嬌的病,徐紅玲氣憤頓消,也不大聲嚷嚷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說,“不說這個了,我去咱村上那幾個家裏孩子也在那邊箱包廠打工的人家說一聲,你也去問問,看看附近的其他村子裏都哪家有孩子在那兒的,咱能通知幾家通知幾家。唉,誰家的孩子不是心頭肉啊。”
其實徐紅玲夫妻倆對徐嬌嬌那的確是真心疼愛,甚至比村子大部分人家對親閨女的樣子還要好。
或者說,單看對嬌嬌一個那的確是好的。
可是凡事怕對比。
在他們心裏,嬌嬌跟其他人比起來挺重,但是跟任何一個兒子一比,她就被比到泥地里去了。
也不獨他們這一家。
這整個村,整個鄉,甚至整個縣,大部分人家都是這樣。
很多人家家裏養的那還是親閨女呢,遇上兒子娶不來媳婦,閨女該拿去換親也就毫不猶豫的換了。
也不管對方家裏窮不窮,那男人有沒有瘸腿瞎眼,愛不愛打老婆。
有的女孩兒長到會走路就幫着家裏做飯洗衣服餵豬掃院子,一輩子也沒機會上一天學。
女孩兒的父母們不但不會以此為恥,還會互相對比,以自己有個“孝順”、“聽話”、“體貼家裏”的女兒為榮。
越是窮地方,就越是如此。
吃飽飯了,才有精力講道德搞文明。
一個地區的經濟上去了,那些陳規舊俗、腐朽觀念才會慢慢被懷疑,被動搖,直至被否定,被新的觀念取代。
就是白話版的“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並且,這改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數代人接力般地潛移默化地去改變。
“上學無用論”在任何年代都有信奉者。
但是此時,對於中國的窮鄉村,很大程度上“考上大學”確確實實是孩子改變命運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是一個家庭脫離“生娃,種地,打工,娶媳婦,生娃,種地,打工,娶媳婦”的窮模式的唯一一個希望。
山裡冷得早,農曆九月中旬,外面的世界還由綠意主導着,徐家崗村周圍卻已是黃葉滿地。
張紅玲低着頭走在村裏的黃土路上,心裏想着她的閨女。
到現在10年了,把她從小不點兒養到半大姑娘,憑良心說,她心裏的確是疼她的。要不然就不會叫她隨着她哥哥們上那麼多年學了。
而且說心裏話,她並不覺得自己讓嬌嬌輟學這件事做錯了。
家裏4個孩子上學,供不起的情況下叫女兒輟學出去掙錢這有什麼不對呢?
周圍人都是這麼做的。
從小爹媽爺奶也是這麼教她的。
村裡人一輩一輩都是這麼過下來的。
犧牲女兒保住兒子。
何況這也不叫犧牲,哪家女兒不是早早嫁人生孩子去了?
上那麼多年學有什麼用啊?
學上的高了,到時候找婆家都不好找。都說女孩子學上的多了心就野了,婆家也怕圈不住。
但是今天上午坐在火鍋店包房裏,當對面那個北京來的洋氣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嬌嬌那個所謂的親媽紅着眼圈拍着桌子質問她時,她卻心虛了。
她當時想,我沒錯,作為一個媽我做的已經夠好了。
去我們村上問問,誰家閨女有嬌嬌過得好?
每年過年都給買新衣裳;家裏好吃的有她哥一份肯定也有她一份;一直給上着學,就算最後不上了,那也把小學五年級念完了啊,不低了;夏天碰上大太陽從來不叫她下地薅草,冬天天冷也不叫她用冷水洗衣裳。
她當時想,我應該站起來,罵回去,大聲告訴他們,反駁他們,說我沒虧待孩子,更沒虐待她!
但不知為什麼,當時她的雙腳跟黏在了地上似得,根本動彈不了;頭更是沉得抬不起來。
張紅玲這會兒回頭想想,那可真像是她家三兒小時候打破了同學的頭,被人家爸媽尋上門來的時候的那種感覺。就是抬不起頭來。
心虛,氣短。
難道我真做錯了?
她心裏一瞬間很迷茫。
“紅玲,這都該吃飯了,你是去哪兒啊?”
張紅玲從恍惚中醒過來,抬頭一看,是村上的一個大娘,正端着飯碗在路邊站着吃飯。
“哦,有點兒事,到村西頭兒去一趟。大娘你吃着呢。”
“吃着哩。你去吧。”
幾句寒暄過後,張紅玲清醒多了。
她雙手捏起上衣的肩縫往前提了提,剛剛沒注意,上衣往後滑的太厲害,衣領子都勒着脖子了。
他們大城市裏的有錢人怎麼會懂窮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
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
我沒有錯。
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東西是不會錯的。
是他們不懂。
張紅玲抬起頭,大步往前走。
她突然加力的腳步將地上幾片落葉打得飛起,它們貼着地面盤旋了一段兒,還是落了下來,重新撲進了路中央的黃土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