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何不一戰(九)

90.何不一戰(九)

太學時光轉瞬飛逝,臨近畢業前夕,兩人大吵了一架,亦或者只是李譚然單方面的吵架,徐幽水只是默默地聽着,任打任罵,不出一言反駁,襯得她彷彿是個無理取鬧的跋扈大小姐。

李譚然氣惱地拉着她的袖子,飛快地向前走去。

徐幽水有些走神地看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憂鬱,好半天才發現這裏不是回家的路,出聲提醒道:“大小姐,您走錯路了。”

“沒錯!”李譚然悶悶回答道。

“這裏是去春官府方向。”

“我就是要去春官府!”李譚然彆扭了一會兒,從袖子裏掏出徐幽水的賣身契,在她面前甩了甩,“我帶你去辦理戶籍。”

徐幽水大吃一驚,看着她氣喘吁吁的模樣,愣在原地。

李譚然依舊沒停下步子,像是只小蠻牛一樣拉得她跌跌撞撞的:“快些快些,爭取今天辦好,然後我們明天就啟程去青州!”

“啊?”徐幽水還在呆愣中,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李譚然停下步子,皺起了眉頭:“你不願意嗎?你去青州求你的學,拜你的墨門。墨家能收你,就不能收我嗎?難道我比你笨不成?”

“你要和我一起去青州?”徐幽水詫異地問道。

“你不願意?”李譚然皺起了眉頭。

“我自然願意。”徐幽水這才回過神來,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停下步子,“大小姐,可您為什麼要把賣身契還給我?”

李譚然垂着眼睛支吾半響,見徐幽水一副頗有耐心等待答案的樣子,這才不情不願地說道:“我聽見堂叔家那幾個臭小子嘲笑你,說你雖然進太學讀書,也只是陪讀的身份,以後一輩子丫鬟命而已,還說——”

“還說什麼?”徐幽水溫柔地問道。

“還說等我不要你了,掏幾兩銀子把你買回家,什麼臟活累活都讓你干,誰讓你現在處處壓他們一頭……”李譚然氣惱地握住了拳頭。

徐幽水失笑,她輕聲問道:“那你會不要我嗎?”

“當然不會啊,幽水你這麼好!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李譚然誠摯地說道。

複雜的情緒在徐幽水漆黑的眸中一閃而過,她看着李譚然手中的賣身契,屈膝彎腰,緩慢地跪了下來。

李譚然頓時急了,趕緊拉她起來:“你在幹什麼啊?快起來!”

徐幽水指了指她手中的賣身契。

李譚然連忙把那張薄薄的紙地給了他:“給你,快起來好不好?不是說好了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嗎?這樣下跪我就不認你了!”

“大小姐。這是最後一次。”徐幽水緩慢地說道,她將那賣身契捏在手中,上面還留着她曾經稚嫩的筆跡和已經稍有褪色的手印。她低頭笑了笑,突然伸手將這張紙撕成了碎片,隨手撒進了風裏。

“你在做什麼?”李譚然大驚失色,伸手去捉紙張的碎片,卻只是徒勞,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把這個撕了,怎麼去官府恢復戶籍?你真願意一輩子是奴籍,抬不起頭嗎!?”

“不會的,我會去參與六官府的選拔考試,到時候自然會有戶籍……”徐幽水笨拙地安慰着她,“大小姐,我幼年家貧如洗,無法求學,為了得到更多機會,便設計進入清郡李家,遇到你、跟你一同進入太學,也是我明裡暗裏推動的。我利用了你很多年,我知道你心裏明白,可你從來不曾說出來。這讓我更加內疚。”

她停頓片刻,神色略帶些憂鬱,“今天早些時候,我看到你去主母房中偷賣身契,我以為我惹你生氣了,你要趕我走,心下立刻就慌了,我這才知道,我不想離開你,我不想斬斷我們兩人之間這唯一的羈絆,即便這羈絆令我尊嚴掃地,卑微如塵,我也覺得沒有關係。——我不會離開你,即便你不要我,也不會離開。”

李譚然愣在原地。

徐幽水跪在塵土之間,眉目溫柔,顏如舜花,她抬眼回望着眼前人,漆黑的眸子如同深不見底的漩渦,隱約有星光閃爍:“我永遠是你的。”

·

李譚然第一次做出離家出走的事情,而且一走就是兩年,還拜入了墨家當代巨子門下,成為墨家的嫡傳弟子。氣得她出身儒門的父親大罵逆女,恨不得跟她斷絕關係,卻又捨不得,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眼巴巴地希望女兒趕快改邪歸正。

這段時間,徐幽水一直在她身邊,她也因此見到了徐幽水那個神秘的師父。他模樣貌不出眾,乍一看和飯後在樹下納涼的村莊老人沒有不同,但這位老者在墨門很受尊敬,即便是李譚然那位身為巨子的師父,也要敬重他幾分。

老者衣着破舊,回到墨門的時候更是像十天半個月沒吃飽過飯一樣落魄,徐幽水侍奉他左右,老者詢問她近些年的情況,以及今後目標,徐幽水一一稟報。

老者聽得連連皺眉,最後勒令她跪在墨門的眾聖祠,靜思己過。

李譚然偷偷摸摸爬牆去看望她,見她正端正跪在蒲團上,連腰桿都不打彎,頓時氣得大罵她迂腐:“又沒有人偷看,你就不知道自己歇一歇么?”

“恩師所罰,當百倍受之。”徐幽水回了一句,看見她怒氣沖沖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今天課業結束了?”

“沒結束,師父要照顧小師弟,講的都是些他們聽不懂的東西,但我早學會了,聽着沒意思就偷溜了。”李譚然從袖子裏掏出手帕包裹着的一捧點心,放在她面前,撐着下巴鬱郁說道,“我剛一出學堂,就聽見你被罰跪,特地來看看我的幽水小可憐。”

“我自作孽。”

“明明是你師父太嚴厲!”李譚然豎起眉毛,“我聽人說,他崇尚墨門‘非攻’理念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還妄圖親身進入妖魔古地,對妖魔進行教化,真是不可理喻!”

徐幽水眉心皺起,“譚然!”

李譚然驚異地抬起頭。

徐幽水從來不會直呼她名字,即便是她讓她叫自己的名字,她也只是垂着眼帘,溫柔喚一聲大小姐而已,這次可以說是這些年唯一一次例外,而且她明顯能從徐幽水的聲音中聽出來,她生氣了。

她只不過是評論了一下她的恩師而已,竟值得徐幽水這般惱怒嗎?

徐幽水意識到失態,側過頭去不看他,指了指身後敞開的大門道:“你先出去,我想靜一靜。”

李譚然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

老者的出現讓她們兩人之間出現第一道裂痕,李譚然是務實派,她偏愛機關術,對於墨家的理論頗有些不屑一顧,而徐幽水則深受她師父影響,想要以一本《墨經》治天下、平妖亂。

老者因為身體不好,此次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外出,只是在師門之中培養弟子,偶爾教課,剩餘的時間便是悶頭寫書,他回來的第二年,徐幽水便在他的催促之下,參與六官府的考試,成功地進入秋官府,成為一名小秋官。

而李譚然則開始四處遊歷,兩人偶爾在帝都相見,關係依舊要好,總有說不完的話,只是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彼此在‘非攻’問題上的分歧。

那些年,大家都還年少。他們兩個、太學畢業的同窗們、師從墨門的夥伴們,在每年在春天杏花怒放的時候,從王朝四面八方趕回帝都,在東湖之上泛舟放歌,酩酊大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徐幽水也參與其中,她不善飲酒,只喝了兩杯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李譚然肩膀上,含笑看着她和旁人行酒令。

她們彷彿是一對緊密無極、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是李譚然不知道的是,徐幽水自那時起,已經在北地展開了她馴化妖魔的實驗。

李譚然只是奇怪她當小秋官的俸祿不少,為墨門製作機關獸的分紅更是能保證她衣食無憂,為何徐幽水還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還得時不時靠她接濟?不過她也沒想那麼多,她嫁給季柏之後,季柏為了討好妻子的這位大丫鬟、好姐妹,接濟起她更是大手大腳,乾脆給了她季家的管事令牌,可以隨時在季家商行調取銀子和貨品。

彼時,季家老太爺還活着,季老太爺閑來無事查賬,敏銳地覺得徐幽水的賬目流向不對勁,詢問了李譚然關於徐幽水的來歷,頓時呲牙咧嘴,一副頭疼的樣子:“兒媳啊,你去跟墨襄老兒說說,讓他管一管門下徒兒們,可不能什麼混事都做啊。”

李譚然茫然地看着公爹。

季老太爺敲着賬本:“你看她在晉州商行今年三月份支出的二百三十二份皮具,嘖嘖,還有零有整,只不過還是太小家子氣,漏了馬腳——再加上二百四十份的冬衣、棉被、二百二十三隻冰鏟、成套的啟蒙書籍……你這同門啊,八成是在馴化妖魔。”

李譚然臉色微白:“公爹怎麼知道她是在馴化妖魔,也有可能她只是在照顧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啊?”

季老太爺嗤笑出聲:“這種季節還需要棉衣的,無非是冀州北、幽州北和妖魔古地,但是需要冰鏟的,便只有幽州北了。而且今年幽州氣溫偏暖,應該只有北地島冷的需要這些東西!至於到底是馴化妖魔和照顧孩子……我的傻兒媳啊,照顧孩子可不需要購買這麼多碎玉啊。”

李譚然呼吸一滯,來不及跟公爹告辭,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去。

“兒媳你慢點啊,肚子裏還有娃娃呢!”季老太爺嚇了一跳,連忙招呼身邊親隨前往照顧她。

徐幽水正在秋官府辦公,聽罷李譚然的來意,身體微微顫了顫,面對她的質問,卻不出一言答覆,李譚然逼問半響,她只是平靜道:“你情緒不要太波動,這樣對孩子不好。”

一直到晚上,她依舊不肯鬆口,李譚然被季老太爺的親隨強行帶回了家,自此之後,兩人的間隙越發擴大,李譚然停下了季家對她的資助,徐幽水不得不暫緩了北地的馴化計劃,但是卻從來不曾放棄過。與此同時,她還爬上了王朝秋官長的位置,制定了“潛龍勿用”的國策。雖然被當時的天子暫時駁回,但是卻已經在百官心中打下了一層妖魔是可以馴化的烙印。

而後,天子駕崩,幽州淪陷。姬青桐的母親,先女皇即位。

李譚然找到徐幽水,再次請求她北地的計劃,但是徐幽水已經為此付出了她十多年的心血,豈是輕易能夠放棄的?

李譚然自此死心,索性四處遊歷散心,鮮少再回帝都。

長和七年。

每年一度的杏花宴上,徐幽水和李譚然偶遇,兩人彼此對視,沉默半響,李譚然詢問她的近況,她點頭示意自己過得不錯,之後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譚然正要告辭,她突然抬手拽住了她的袖子:“你有時間嗎?可以隨我去北地一趟嗎?我師父跟我們一道。”

李譚然沒有說話,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證明我這十幾年的心血是對的。求你了。”

李譚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北地終年大雪滿天,觸目皆是一片雪白,徐幽水在一處幾乎與世隔絕的雲杉林前停下了飛馬。李譚然縮着脖子,環視四周。這裏地處偏遠,看上去沒有什麼人煙的痕迹,四處的雪地上留着些許腳印,但是已經被滿天風雪吹得淺不可見。

徐幽水將已經是衰朽殘年的師父扶下飛馬,老者難掩臉上的悸動,快步邁向林間深處,他身後幾個小徒弟連忙上前攙扶着他。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濃烈的血腥味隨着風雪從林中湧來,徐幽水臉色一變,疾跑着向前,卻見一群衣着破破爛爛的獵人正罵罵咧咧地往他們這個方向跑來,他們身上帶着傷,似乎是剛經歷了一場搏鬥。

看見徐幽水,獵人連忙向他們打招呼:“別往前走了,那裏有妖魔!”

“你們怎麼會在這裏?!”徐幽水厲聲質問道。

受傷的獵人們啐了一聲:“我們出門打獵,遇到暴風雪迷失了方向,胡亂走了四五天,看見這片林子,便進來碰碰運氣,熟料裏邊竟然有一群妖魔!太恐怖了!”

“恐怖?不可能,它們不會傷人的。”徐幽水反駁道。

“根本沒有不傷人的妖魔,一見血就像是瘋了一樣,我們賠上了一半的人,把它們住的地方燒掉,這才逃了出來!”

老者聞言,情緒劇烈波動,一口血咳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往林子中走去,徐幽水連忙趕上他的步子。

那群獵人暗罵了一句:“瘋子。”扭頭朝遠處逃命去了。

李譚然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快步去追趕徐幽水。很快,她嗅到了一股木頭被燒焦的味道,以及妖魔憤怒嘶吼的聲音,她定眼向前看去,只見黑煙滾滾之中,幾隻渾身是火的馬腹從在暴怒地狂奔,老者正撞在它眼皮子底下,它抬起蹄子踹向老者,老者的腦袋像是個碎裂的西瓜一樣碎在了雪地上。距離老者極近的小徒弟們也遭了秧,立刻血濺當場。

徐幽水愣在原地。

她十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原來她一直以來所教授妖魔的禮儀榮辱只是幻影,眼前的場景用力地打着她的臉,曾經在她面前聽話的像個乖巧的孩子的妖魔們,已然恢復了本性,它們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一樣,相殘相殺,吞食着地上的血肉,牙縫間帶着森森的血痕,舔舐着森森白骨。似乎在嘲笑她這十幾年的努力不過是一場笑話!

一口急血攻心,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李譚然連忙摸出身上短刃,撒了一把碎玉,上前來逼退了發瘋的馬腹和妖魔,帶着徐幽水往回跑。

她突然聽到身後響起樹木折斷的聲音,回頭一看,一棵合抱粗的雲杉被火燒斷,正向她這個方向傾倒,她帶着徐幽水,無法快速躲避,就在這時候,她脖子突然一緊,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響起,她回頭一看,竟是一隻酸與叼着她的后領,將她和徐幽水拖拽到了安全的地方。

李譚然和那隻酸與對視了一眼,它發出清脆的叫聲,彷彿是嬰兒哭泣,周圍似乎有同類呼喚它,它又看了李譚然一眼,用翅膀指了指方向,而後重新飛起,頃刻沒有了蹤跡。

李譚然心間有些震動。

但是來不及多想,她拖拽着暈過去的徐幽水,將她帶到了飛馬之上。

自此之後,徐幽水對待妖魔的態度大變,近乎於顛覆地從一個主和派變成一個主戰派。李譚然意識到她對妖魔的報復性厭憎,立刻前去安慰她。但就像是當初一樣,她還是不肯聽。李譚然為此大怒,和她吵了一架,徹底和她陷入冷戰之中。

隨後,徐幽水動用秋官長的影響力,支持重兵陳列幽州界的計劃,為此不惜觸怒師門。

墨門對她本就心存不滿,她帶着她師父出門,卻只帶回了師父和她幾個師弟師妹的死訊,具體的理由卻說不出來,師門要求她返回墨門解釋,否則以叛師處置,徐幽水索性當真判出了墨門。

墨家當代巨子當即派出死士對她進行清繳,同年冬,徐幽水身死於帝都家中。

李譚然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快沒了呼吸。

徐幽水說她還有答應別人的事情沒有做完,她還想活下去,李譚然便努力讓她活下去,但是依靠秘法救活了她,李譚然卻不肯再見她,近些年來的徐幽水讓她寒透了心。

徐幽水在她門外跪了數月,乞求她原諒,乞求她讓自己完成自己當初對她的承諾,李譚然卻只支使丫鬟去送了一句話:“我不需要原諒你,也不需要你這種丫鬟,沁沁身邊倒是少個管事丫鬟,你可以去照顧她。今後,我所在之處,你需迴避百步距離。”

徐幽水顫抖着僵在原地。

自此之後,徐幽水需要什麼,李譚然依舊支持,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見她,兩人之間,似乎再無交集。直到今年,李譚然突然服了軟,徐幽水卻已命喪妖魔古地。

·

李譚然起身,關上了窗。

季沁道:“原來幽水當年到我身邊,是這個原因,怪不得她那時候又虛弱又疲憊,眼睛裏全是怠倦……”

“嗯。”李譚然應了一聲,“其實她的馴化實驗並非是全然失敗,我當年又去了一趟北地,後來——”

“後來怎樣?”

李譚然勉強笑了下:“待正氣軍回來,你就知道了。”

季沁朝她做了個鬼臉:“小氣,還賣關子呢!不過我也理解了,怪不得你對沉姍那麼喜歡,她的經歷確實是和幽水很像啊,不過沉姍可聽我的,也不會跟我吵架!”

李譚然斜了女兒一眼。

季沁看着母親,發現她還是有心事,也安靜下來,不再說話。李譚然突然回過頭,輕聲地詢問女兒:“你說,若是死後再相逢,她能否認出我來呢?”

“娘親何出此言?”

李譚然摸了摸鬢角零星華髮:“我當年並沒有把握將她救活,於是便在墨聖面前祈禱,若是能讓她活下去,我願意同她死生不復見……我並非故意不肯見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麼捨得。今年她大限將至,我本要違諾,卻不想——”

她說不下去,苦笑道:“料想他日黃泉相遇,也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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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除了有錢外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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