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銀宴
周王朝國祚已有千餘年,有每年召見工商界優秀代表的傳統,民間稱之為稱為金銀宴。因為每逢此時,商人為了彰顯忠於王朝,會供奉上大筆的財寶,有時候是一座礦產,一件奇珍異寶,亦或者憨厚實在諸如季家,常年都是一疊金票。
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季沁代表家族參加金銀宴的第一年,眾人對於她身為季家棄子,被逼出俞州的事情也有所耳聞,拿不準對她的態度,索性沒有幾個人跟她打招呼,即便有,也一副幸災樂禍的挖苦樣子。
“我季家代家主說,季姑娘這次回去,若是不帶着十斛東海鮫人珠補償令尊突然失蹤造成的損失,令尊就要在家族裏除名了,本以為你已經出發前往東海,沒想到還能在金銀宴上碰見你,季姑娘可真是不慌不忙啊。”一個眼袋下垂的男人笑眯眯地說道。
季沁抬頭一看,認出那人是大管家張常懷的弟弟張祺,這人按說是得不到金銀宴邀請函的,只可能是替張常懷來參加的。她移開視線,懶得回應。
張祺卻不甘心,繼續說道:“恐怕季姑娘不慌,季少爺可沒這般氣度,我來帝都的時候,聽說小少爺日日痛哭,嗓子都啞了,對了,季小少爺多大來着?兩歲還是一歲?”
季沁皺起眉頭。
張祺口中的小少爺,正是她的幼弟,當時大管家控制季家祖宅,她被逼出俞州,不許帶走季家祖宅里的一針一線,並將她的幼弟囚在祖宅美其名曰的照顧,實則為人質,她弟弟才一歲八個月。
季沁還沒開口,周圍卻像炸開了鍋一般。
“東海鮫人珍珠,還十斛?張常懷和季仲窮瘋了嗎?!”一個白鬍子老頭一口茶水噴出來,“就算想榨乾大房的私房錢,也不必把人往死路上逼吧!”
張祺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
大家交頭接耳,壓低聲音小聲談論起來。
“鮫人一族自從上次東海海戰之後,與我人族關係就降到了冰點,別說十斛鮫人珠,便是一顆都不會賣予我們人族。”有冷靜的人附和道。
“只能拿錢向龍族買了。”
“龍族?龍族貪得無厭,又不缺奇珍異寶,小丫頭那點私房錢還不夠它們塞牙縫,更何況,龍族和季家……有仇啊。”
“我也想起來了,季老太爺曾經在東海海戰的時候斬過龍,還斷了東海最受寵的小公主的龍角……”
“龍族最記仇了。怪不得最近有人說季沁這孩子是季家棄子。”
“季家棄子之事,我聽到卻是又一個版本。”
“什麼版本?這事還有別的說法?”
“季老太爺已死,季家無人庇護,龍族便思量着要報當初的仇,據說有龍族託夢給季家,要他們在今年八月十五前,必須獻出一個季老太爺的嫡親血脈來祭海,否則要滅季家一門……季家家主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奔走,結果突然失蹤,季仲怕死啊,便想出了這麼一個缺德主意,不拿十斛鮫人珠出來,便要給季家主除名,逼季沁去東海。”
“不去東海,是不孝,去東海,是拿自己作祭品,死路一條。”
“你還漏了一條。季沁弟弟還在俞州,季沁若是不去,那便是那孩子被投海了。”
“季仲可真是毒啊。”
“季仲,季仲那種牆頭草能頂什麼用?這種生兒子沒p眼的主意,一聽就是張常懷想出來的。”這話雖然糙,卻幾個人點頭表示附和,心有戚戚。
眾人都是沉浮幾十載的老人精,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張常懷的心思。他們同情地看向季沁,然後嘖嘖地看向張祺,如見穢物般連連搖頭。
張祺臉漲得通紅:“你們亂說什麼,這是季家的家事,季沁她不過是個季家的敗家子,我大哥和季二爺錘鍊自家子侄,跟你們這群老東西有什麼關係?”
一句“老東西”惹了眾怒,有人正打算繼續爭執,卻見季沁站起了身,周圍慢慢安靜了下來。
季沁容貌隨了她母親,一副和善無爭好欺負的樣子。她環視四周一眼,平靜地面向張祺,神色不見絲毫驚惶。
“張常懷對我的種種行徑,我念在我爺爺我爹的份上,都可以不計較。只是家中幼弟實乃我的半條命,所以有件事情希望你轉告他。”季沁看向張祺,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凌厲,“——幼弟若是掉了一根汗毛,我斷他一門生路;若是瘦上一分,我令他求生不得;若是怖畏渴飢無人問,我便送他一雙兒女一人一條龍筋!”
季沁聲音不大,卻咬字清晰,擲地有聲。周圍卻剎那間安靜下來,只聽見張祺氣得粗重的喘息聲。莫名的殺氣從季沁身上朝四周擴散開來,張祺徒勞地張了張嘴,卻想不出一個字來反駁。
季沁手上有龍筋,這是季老太爺傳下來的戰利品,龍族雖然惱怒,卻也迫於東海海戰後簽訂的和平條約,明面上無可奈何,但是私底下小動作從來不斷。這龍筋若是出現在外姓人身上,按照龍族自大記仇的本性,怕是不滅一族誓不罷休,這一系血脈,九代之內,更是別想喘息繁衍。
季沁此人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比紈絝還紈絝,說的事情肯定是會做到。
張祺吞咽一口口水,在離她最遠的地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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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才上任不足一個月的小皇帝哭得正慘,這是大周的第三位女皇,卻又是最年幼的一位皇帝,虛歲才滿六歲。在尋常人家,正是伏在母親膝前嬉戲玩耍的時候。大太監怎麼也勸不住嚎啕大哭的小女皇,頭髮都炸了起來,招呼身邊人去請晉王珩。
姬珩進門帶來一股清涼的暮春寒意,姬青桐睜開紅腫的眼睛,忍不住打了個哭嗝,怯怯喊道:“舅舅。”
姬珩隨意點點頭,他將手邊的一疊奏章隨手丟給大太監,彎腰抱起來姬青桐,大步走出了熏暖的寢殿,這才出聲問道:“哭什麼?”
姬青桐小手還在了自家舅舅的脖子上,頓時又上氣不接下氣地乾嚎起來。
姬珩面無表情看着她哭,一個字都不勸。
魔音灌耳般的折磨持續了小一炷香的時間,姬青桐這才覺得累了,慢慢停了下來,啞着嗓子解釋道:“我又夢見母親不要我了。”
姬珩拍了拍她的後背,給她順出一個哭嗝。
“好可怕,舅舅,今天晚上你抱着我睡好不好?”姬青桐立刻得寸進尺地撒嬌。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疚。”姬珩微微一頓,“太師教過陛下了嗎?”
姬青桐垂下頭:“教過了。”
“那陛下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是說君子應當整日自強不息,夜晚也要警惕如同在危境中一樣,不能有絲毫放鬆。”
“善。”姬珩點點頭。
姬青桐咬了咬果凍般的小嘴唇,眼皮里上的淚水還在不斷的外冒,卻努力控制着不讓它們掉下來,她綳出嚴肅的表情:“孤知道了,孤自己睡。”
姬珩冷凝的眸子浮現一絲暖意,而後彎腰欲把她放下來。
姬青桐連忙像小蛇一樣纏在他的脖子上:“不要!再抱一段,到下一棵樹再放我下來!”
一直耍賴讓姬珩將自己抱到五福殿正下的台階上,姬青桐這才跳出來,大太監連忙上前,幫她整理好十二旒,她挺起胸膛朝殿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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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通報過後,季沁埋頭行了稽首禮,良久,聽見小皇帝嚴肅地示意大家起身,這才抬起頭來。
姬珩跪坐在姬青桐身側,輕聲提醒姬青桐下一步的動作。
季沁也正仰起頭,從眼角餘光偷瞄小皇帝,冷不防看見小皇帝身後一個儀範清貴的身影,她一愣,以為自己認錯了,又仔細看了一眼,那人眉眼如覆寒雪,竟遙遙同她對視了一眼,季沁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立刻把頭埋低。
這次肯定不會認錯了……
季沁知道自己最近在走背運,卻萬萬沒想到能背到這種田地,連出門碰到前任這種小概率事件也能叫自己撞上。
她暗暗祈禱分手已經兩年,姬珩肯定忘了自己,心中早已把耽誤時間不能參加金銀宴的自家大管事扎了無數遍小人。
姬珩目光落在季沁身上片刻,而後很快移開,並沒有任何異樣。
坐得離他最近的小青桐突然渾身一冷,她像是被嚇到一樣,抬頭看了自家舅舅一眼,怵怵地坐端正了些,冕旒后的眼睛提溜亂轉,不斷回想剛剛是誰招惹到他了。
這些年相處的經驗告訴她,舅舅平素冷淡自矜,很多事情都是漠不關心,但若是真動了真火,那情景可真是堪比人間煉獄,也不知道誰是冒犯了舅舅的倒霉鬼,反正下場肯定會很慘就是了。
姬青桐憐憫地搖了搖頭。
她拍拍手,示意宴會開始,宮裝女子們迤邐而來,有的捧上瓜果時蔬,有的搖曳起舞。
宴會過半,大家開始陸續捧着木櫝上前獻寶,季沁排在倒數第三個,姬青桐正與瞌睡蟲鬥爭,睏倦地瞥了她一眼,突然猛地挺直了身子。
她忍不住違了禮節,一把掀開了遮住她視線的垂旒,又仔細打量了季沁一會兒,奶聲奶氣地問道:“你叫季沁?”
“回陛下,草民正是。”
“晉州人?”
季沁頓時堆了一腦門的汗,她是俞州人,並不是晉州人,但是當年和姬珩相遇的時候,假借晉州富商的身份,苦苦追求了他許久,臨分手,他也以為她只是晉州的一個暴發戶。季沁深呼吸一口氣,小心說道:“季家祖籍俞州,草民亦是俞州人。”
“那是孤記錯了嗎?”姬青銅歪了下頭,眼睛無辜眨了眨。
季沁看她這副可愛模樣,彷彿當心中了一箭,忍不住道:“您可愛得讓我真不忍心否認。”
姬青銅捧起臉,冠冕上十二旒飛快碰撞着:“……呀,你調戲孤,這是犯上!雖然孤確實很可愛。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很像——”
“陛下。”姬青桐還沒說完,被姬珩打斷,他語調冷凝,帶着不允質疑的氣勢。
小青桐和季沁同時一個激靈,兩人對視一眼,姬青桐鼓着腮幫子不敢說話了,季沁則垂下頭繼續冒汗。
姬珩面向季沁,眸色冷凝如雪,幾乎要將人凍僵,他禮節性問道:“還有其他事嗎?”
季沁哪敢多說一個字,立刻搖頭,捧上木櫝中的金票,后趨退下。
太監在一旁唱禮:“俞州季家,獻上金票二十張,——呃”唱禮的小太監突然頓了一頓,似乎遇到不認識的字一樣,還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女皇身邊的大太監用力咳嗽了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繼續道,“聖手譚然親手雕刻蛟血玉一塊。”
姬珩微微抬了抬眼睛,手指拂過樽沿,不知在想些什麼。
堂下頓時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