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 166 章
王賁這人良心未泯,到底撥了周勃手底下幾萬人過去給魏籌一行人助陣,雖說他心底覺得這幾萬人也就是堆擺設,但是張良說的是啊,再不濟幾萬人在一旁擊個鼓拍個掌也成,至少稍微體現下他一軍之主將的良心,免得餘子式提刀問罪時他全程無話可說只能抱頭亂竄。
餘子式坐在軍帳中,面前還擺着那一副棋局,他手撐着桌案一動不動,從胡亥離開這營帳起,他就再沒起身過。日暮時分,軍帳被人輕輕掀開,他僵硬地抬頭看去,一人逆着光而站,渾身上下玄黑長衣沾滿了血,他沒佩劍,抬手輕輕摘下了兜帽。
“那棋局,你想出來下一步怎麼走了嗎?”
餘子式死死盯着他,手從棋盒中捏起一枚烏鷲棋子,啪一聲重重落在棋盤上。
渾身是血的男人走進來,低頭掃了眼那棋盤,從棋盒裏挑出一枚白子拋在一處,血從他的手上滴下砸在了棋盤上,“贏了。”他抬眸看向案前端坐的男人。
餘子式看着他良久,忽然伸手接住了摔過來的人,穩穩地接住了,他抬手擦了把胡亥唇角的血,“怎麼傷成這樣?”
“打太久了,累,讓我歇會兒。”胡亥索性翻身窩進了餘子式的懷中,他原先還顧忌自己這一身血有些臟,卻見餘子式毫不猶豫抱住了他,他也就不去在乎這事兒,把頭埋在了餘子式懷中就閉上了眼。
餘子式的手有些顫,卻仍是鎮定地摸上胡亥的臉,抬頭對守着營帳的守衛道:“去喊個大夫過來。”他低頭看着胡亥,捏着他略顯冰涼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沒事吧?”
“沒事。”胡亥咽下了喉中的血腥味,窩在餘子式懷中就要沉沉睡去,看上去真是累慘了,要是擱在平常,餘子式這麼細聲細語地說話,他早就翻身把人壓在身下了,抬了下手發現實在沒力氣,胡亥伸手攬緊了餘子式的腰。
餘子式的手正給他慢慢擦着臉上的血跡,腰間一緊,他的手猛地攥緊了,隨即低頭親了下胡亥的額頭,“睡吧。”
胡亥含糊地應了聲,窩在餘子式懷中睡熟了。
垓下戰場上還躺着幾個累癱在地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白衣血染,一人從地上慢慢坐起來,抬頭遮了下眼前金色浩蕩暮光,項羽被攔死在這地界,傍晚時分得知軍隊後部步兵陣營被擊垮遂回身救人,然而大勢着實是已經去了。此時的戰場上除了零星幾個漢軍外就是成堆的屍體,高漸離活動了一下長時間持劍殺人已經僵硬了的手,笑了下。
這要想殺人還是得上戰場啊,想怎麼殺就怎麼殺,一劍掃過真正的劍不留人,他很久都沒這麼痛快地殺過人了。
偏過頭看向一旁仍舊躺在地上喘氣的司馬魚,他起身走過去在他身邊低下身,“還行嗎?自己站得起來嗎?”
司馬魚一把魚腸劍朝着他的臉就甩了過去,沒砸中,高漸離得意地笑起來,下一刻卻又猛地怔住了,司馬魚躺在地上猩紅的發繩鬆了一半,散落的漆黑髮絲混着汗水和血水貼在臉上,兩人視線對上,均是一暗。
司馬魚緩緩抬膝坐起來,伸手將猩紅的發繩綳直了重新繫上,兩人在腥風中對視了一刻鐘,司馬魚忽然一掃腿起身,高漸離退了兩步,一抬頭,年輕的黑色劍客伸手撈了劍,轉身執劍卻立,劍鋒緩緩對上了自己的臉。
高漸離眼中忽然就綻出銳利的光芒,折着金色日光極為耀眼,他重新慢慢握緊了太阿劍,渾身浴血,他輕笑道:“你要知道,我這輩子動手,就沒輸過一場。”
“是嗎?”魚腸劍嘯出劍氣,劍氣直劈男人面門而去。
聽聞項羽殺回去救他那被一刀斬碎的步兵陣營,王賁這才不慌不忙地帶了一大隊人馬招搖而過,恰好騎馬路過這邊的混亂場景,詫異了一句,“這怎麼又打起來了?”
他懷中的歌姬抬頭看了他一眼,王賁沒再理會一旁的打鬥聲,伸手摸了把她的臉,笑着挑弄道:“我教你們的曲子,還記得嗎?”
垓下戰場響起十二三歲女孩略帶童稚的歌聲,琵琶弦上十指翻飛,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小女孩從軍帳中走出,全是粉紅襖子水色長裙,童稚的歌聲一下子響遍了垓下的戰場。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軍帳中餘子式正抱着胡亥謝過那大夫,忽然聽見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歡快童稚歌聲,他仔細辨認了一下調子,一怔。
楚辭,國殤。
戰場上正在廝殺的楚軍將士也聽見了這陣孩童歌聲,楚地的調子,孩童的歡快,手中握着兵戈的手忽然就顫抖了起來。四面八方全是楚國鄉音,幾乎有鋪天蓋地之感,他們陷在漢軍重重的包圍圈中執兵戈長矛做最後的殊死掙扎,聽着那陣熟悉的調子,以及那帶着些無憂無慮的孩童嗓音,許多楚軍將士的眼眶瞬間紅了。他們回不去了,遙遠的土地,隔江的故國,一代又一代人唱着這熟悉的歌聲,幼年的他們曾唱着這歌送走遠征的將士,而後意氣風發地走出下一代的少年,身後又是他們子女唱着這歌,一遍又一遍。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絕糧數月,吃乾淨了草根樹皮,即便是啃雪都誓死不降,大冬天靠着一襲夏衣禦寒,如此境地軍心絲毫不散,軍紀絲毫不亂,這支江東項羽賬下第一子弟軍,卻忽然被一支楚地的歌謠徹底摧垮了,軍心四散,將士手持長矛,在那無處不在的歌聲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攥緊雙手。
年輕的將軍帶着頭盔遮住大半張臉聽着這到處都是的童稚歌聲,悠悠嘆了一句,“故國鄉音吶,教人如何不斷腸?”他回身朝着那參將甩了枚軍令,“振旗,殺!”
那參將下馬跪領,拱手鏗鏘道了四字:
“末將領命!”
圍殲戰,講究的就是圍緊實了,不留一個活口。年輕的大漢聯軍統帥站在高地俯視着戰局,勒馬而立,暮色最後一道光將他橫槍立馬的身影拖得極長,他一人站在最高處,迎着大風,長發與雪色戰袍獵獵作響。
大局定后,他拉了下馬韁,轉身慢慢往外走。烽火狼煙里滾了大半生,他抬手摘了頭盔隨意地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張極為清俊的臉。為將者,亂世則用,盛世則退,他這輩子征戰至今,到此也算功成身退。
大漢容得下一個滿門被秦二世誅盡的大秦上卿,卻不大能容得下一位功名顯赫的大秦武通侯、大漢淮陰王。
……楚歌聲聲,撥着琵琶的女子坐在楚帳中,望着那折回來的西楚霸王。她偏頭望着他,問道:“你輸了?”
落敗的西楚之王看着那帳中的貌美女子,忽然記起那年洛陽初見,掀開簾幕時的驚鴻一面,那年洛陽的花開的真是好,十里百里全是錦色瀲灧,花月正春風。他看着帳中這許多年自始至終未曾正眼看過自己一眼的清傲女子,忽然抬頭揚劍。
烏江之上,水天一色,船帆兜住了一片銀色月光,虞姬緩緩睜開眼,推開格柵看了眼窗外,水?
她赤腳走上甲板,四下找了圈,船頭迎風一面獵獵大旗,上書一個“展”字,船艙中忽然就響起一陣腳步聲。她回頭看去,簾幕掀開走出來一人,藍衣颯爽。
“你是?”
“淮北展青鋒,楚王的故人。”那男人倚着船舷而立,靜靜望着甲板上的紅衣女子。
“項羽他人呢?”虞姬皺了下眉,問道。
“我去烏江接他回江東,說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東子弟十萬餘,興許還有翻盤的機會。”展青鋒說到這兒頓了下,望着虞姬的淡漠神色,很久才接着淡淡道:“他拒絕了,孤身殺人百數,最後自刎於烏江水岸邊。”
“哦。”虞姬應了聲,轉身靠在了船欄上。她抬眸望了眼遠處水天相接處。
展青鋒看了她很久也沒見她的臉上有什麼悲傷情緒,忽而又想起項羽抱着這人小心翼翼將她交到自己手裏的場景,一時之間也有些悵然。“算了。”多說無益,他轉身往內走,臨走前囑咐了一句,“他讓我帶你回故鄉,此去路途遙遠,今晚你好好休息。”說完他轉身往帳中走。
船外又只剩了虞姬一人,她的手撐上欄杆看了眼遠處,月涌大江流。她忽然記起一幕場景,多年來她一直故意忘記的場景。洛陽城一別多年的少年再次歸來,錦衣王冠,入歌姬坊后四座皆驚跪,她正好坐在二樓喝酒,聞聲往下飄了一眼。
對方那眼神先是一震,而後是掙扎,最後成了一片凶厲,年輕的君王抬手一指,惡狠狠砸出一句話,“你,下來!”
她疑惑地偏頭望着他。那人眼見着她不動,刷一聲摔了衣擺往二樓走,噔噔噔在她面前站定,接着就渾身僵硬沒了下文。她那日剛喝了不少,見這人的樣子,開口就是一句:“嫖個妓而已,又不是強搶民女,你緊張什麼?沒帶錢?”
那據說是江東霸主的少年將軍被這一句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臉都漲紅了,想說句什麼又說不出來,望着她渾身都開始哆嗦,她覺得他要動怒發飆,正準備出口道歉服個軟時,那少年將軍蹲下身與她平視,咬着牙問出一句,“你要多少?”
她一頓,猶豫道:“算你便宜點,兩百兩。”
對方又是一陣氣絕。
記憶戛然而止,虞姬倚着船欄望着窗外水色,回神后竟是驚覺自己在笑,她先是一愣,而後又低頭笑了下。
船頭撲通一陣落水聲,沒濺起多少水花,一襲紅衣潛沉下去,烏江水面浮上一兩個水泡,而後重歸平靜。
數月後。
大漢長安城。
暴雨說來就來,猝不及防的遊人被甩了一身的水渣,餘子式站在長亭下絞着袖子擠出一灘灘水,扭頭看向一旁的同樣渾身濕透了的胡亥。兩人在江東住了一段日子,而後聽說大漢長安城巍峨氣象勝絕咸陽,正好兩人閑着沒事四處逛逛就過來看一眼。
巍峨不巍峨餘子式瞧不出來,但是的確有太平氣象,滿城只一個“寧”字,像是有人封刀提筆而寫。
“你覺得這兒怎麼樣?”餘子式問了一句。
“挺好的。”胡亥看了眼餘子式,伸手將他的濕漉漉的頭髮從眼前撥開。
餘子式抬頭盯着胡亥,忽然笑了下,長亭外一群小孩冒雨撒歡跑過,一見到有人在亭子下避雨,忙一窩蜂地往裏頭涌,排排坐在長階上跟着餘子式與胡亥兩人一起避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餘光還不住打量着這兩個陌生外鄉人。
胡亥隨意地掃了他們一眼,一群小孩下意識就往餘子式那位置靠了下,不敢再看,說話聲音也低了下來。
餘子式偏頭看了眼胡亥,同在一個屋檐下久了,他覺得胡亥真是個奇怪的人,要別人喜歡就喜歡,要別人害怕就害怕,明明就一雙眼,抬眸間就跟完完全全換了個人似的。
正思索着,餘子式忽然覺得袖中的手被人捏住了,他抬頭看去,胡亥坐在他身邊若無其事地看着遠處,側臉還沾着雨水,彷彿就是個身份普通的漂亮少年。餘子式緩緩捏緊了袖中他的手,力道一點點加大,胡亥終於回頭看了眼他,一雙漆黑的眼折着光,漂亮得讓人轉不開眼。
兩人誰都沒說話,雨聲淅瀝。
這雨是一陣陣的,這一陣一會兒就歇了,那群孩子眼見着天空放晴又是一窩蜂地往外涌,其中一個孩子從餘子式身邊跑過去時踩着了餘子式的袖子,腳下一絆。
“啊!”他驚慌地眼見着自己往下摔。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扯着他的衣領將他拎了回來,胡亥將他放在了平地上。餘子式在旁望着他開口道:“當心點。”
那小孩一雙眼極有靈氣,竟也是純粹的黑色,他就這麼靜靜望着餘子式,餘子式原是隨意一掃,忽然就愣住了。這孩子不過三四歲模樣,還未長開,那是那眉眼餘子式竟是覺得有幾分熟悉。他下意識就多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孩忽然利索地爬起來,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餘子式一頓,偏頭看向胡亥,疑惑道:“我看着很嚇人嗎?”
胡亥伸手從後面輕輕按上餘子式的脖頸,將人帶過來了些靜靜望着他,“沒有。”
餘子式被他這麼盯着看久了,臉竟是也有些燒紅,他忽然起身將人扯起來,“行了,找個歇腳的地方吃點晚飯,趁着天未黑還能在城外走走。”
胡亥被他拉得一踉蹌,沒說什麼,跟在了餘子式身側半步處,不自覺地笑。
兩人找了就近一個村舍想着借宿一晚,忽然瞧見田野中竄出來一小孩,蹭蹭蹭地就走進了一家茅舍,餘子式瞧着那孩子很像是剛才撞見的那個,當下就盯着那茅舍看了會兒。他扭頭看向胡亥,“要不就在這戶人家借宿一晚吧?”有時候他與胡亥在實在天色太晚時仍找不着落腳點,這時候他們就會給點銀子在農戶家借宿一晚,反正有胡亥在,餘子式也不擔心什麼搶劫殺人。
兩人合計了下,朝着那農舍走去,剛在柴門外敲了兩下,喊了聲門,屋子裏機杼聲一停,窗口織布的女子起身,片刻后就一名布衣荊釵女子牽着剛才那孩童走出來,四人視線對上的那一瞬,所有人均是一頓。
華庭。餘子式徹底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庭院中桂花樹下,華庭拉了下那孩子的手讓他安分乖巧些,隨即招呼餘子式兩人坐下。餘子式卻是看着華庭手中牽着的那孩子。
華庭看見他的視線,輕輕一笑道:“這是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
“嗯。”華庭低身輕輕摸了下那孩子的頭髮,轉身看向餘子式與胡亥,“長思,李長思,我的兒子。”
李長思。餘子式望着那孩子腦海中一瞬間浮現出一人的身影,京師紈絝,桀驁忠烈。他抬眸看向華庭,華庭替那孩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好了,去和他們一起玩吧,待會兒記得回來吃飯。”
那孩子一下子笑開了,回頭看向門外,一群小孩將頭搭在柴門隔欄上,一排小總角。華庭看着他跑遠,跟着一群興高采烈的小孩一起鑽到了田野熟麥子中,瞬間就沒影了。
華庭這才起身看向餘子式,而後又看了眼胡亥,最後淡淡道:“是李由的兒子,可惜當年我自己知道的晚,沒來得及告訴他,他便戰死了。”說完這一句,她眼底倒是也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她坐在那兒,荊釵布衣,眉目溫柔地望着李長思跑遠的方向,不遠處孩童歡笑聲隱隱傳來,華庭低聲道:“他長得像我,心氣脾性倒是隨了他父親,喜歡鬧騰,不過我想想小孩大抵都這樣,我小時候也愛鬧騰。”
餘子式想問一句這些年的人和事,可是瞧着華庭眉眼溫和的樣子什麼話都壓在了喉嚨里,倒是華庭很放得開,轉身給兩人拎了壇酒出來。
“我自己釀的酒,前年剛埋的,這時候喝應該剛剛好。”華庭說著話,抬手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自製的酒底下沉澱着暗色的酒糟,華庭抬手將那杯酒遞過來,餘子式伸手去接,樹蔭漏下三兩點陽光,那酒看上去渾濁而又清澈,餘子式喝了一口,握緊了碗沿,“挺好的。”
華庭鬆了口氣,低頭喝了口酒,望着餘子式輕輕笑了下。那樣子依稀還是當年秦王宮中寫字得了先生一句稱讚而歡喜不已的小公主。
院子中的擺設都很簡單,草木扶疏,角落裏擺着一摞三疊的竹編圓席,那是養蠶的工具。屋子裏擺設更是簡單,機杼上掛着織了一半的布匹,流水旋紋流暢而漂亮,一看就是極好的織物。天光靜靜打在喝着清酒的女子臉上,柔和而清麗,餘子式望着她,一瞬間不分今夕何夕。
“你們也不急着走,不如留下吃頓飯吧?”華庭望着不說話的兩人,忽然笑着問道。
“好。”
一縷淡色炊煙從茅屋裏騰騰升起來,從容舒展,人間煙火味混着米面香散在空中,桌案上擺滿了簡單菜肴,四副竹筷。
餘子式看着華庭從屋子中走出去。
田野中熟透卻還未收割的熟麥金黃燦爛,一陣風吹過,麥子翻滾不息,有如金色的大海一般波瀾起伏,一群身高與熟麥差不多的孩子在其中沿着田埂奔走歡笑,蛙聲陣陣,他們一邊跑一邊撲騰着捕蛙,風吹起熟麥一層層金色浪濤,華庭看了那田野一會兒,開口喊了聲:
“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