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 164 章
屋子裏,餘子式有些尷尬地望着胡亥。胡亥抱着湛盧倚着窗戶,微微低着頭,沒看餘子式而是在沉思。餘子式輕咳了聲,略帶尷尬地別開了視線,撈過中衣自己慢慢穿上了,正低着頭繫着帶子,胡亥忽然抬眸望向他。
餘子式下意識手一抖,昨天晚上的記憶一下子回來了,他渾身僵硬地在胡亥的銳利視線下草草繫上了帶子。胡亥看着他的動作,身形終於動了下,他走到餘子式面前近距離掃視着他略顯蒼白的臉,眼神較昨天初見的陰鷙已經溫和太多,卻仍是有些陰沉。
餘子式說不好胡亥現在腦子裏在想些什麼,但是胡亥這眼神明顯算不上溫柔似水。他昨天晚上已經深刻地領會了胡亥這十個月來找他積壓的憤怒,說句實話,在胡亥找上他之前,餘子式並沒真覺得他這些事兒乾的有多讓人恨,這些年來他都習慣了這種處事方式,完全沒想到這次能把胡亥逼到這份上。
信任被糟蹋乾淨了,這事兒就像是打仗,訂立了盟約后你轉身把人坑了一道又一道,沒人再遵守道義,接下來對方手段再臟你也得認了。
眼見着胡亥盯着自己眼神莫名又開始陰沉起來,餘子式心中一凜,“胡亥。”
胡亥袖中摸着那玉的手一頓,在床頭坐下了,餘子式伸出手,卻只是一點點摩挲着他的臉。
胡亥臉色陰鬱,手上動作卻意外的輕柔,他摸着餘子式的臉良久,忽然俯身貼了上去,餘子式微微睜大了眼,整個人很老實地由胡亥吻着,那樣子要多配合有多配合,讓伸舌頭就伸舌頭,讓鬆手就鬆手,被推倒順勢就躺好了,實話實說,人經歷多了還是能長記性的。
胡亥低頭看着身下的人,像是在確認些什麼,“再說一遍,你愛我。”他伸手抬起餘子式的下巴,陰測測道。
“愛你。”餘子式環上胡亥的腰,將頭埋在胡亥的懷中。
胡亥坐在床邊,緩緩摟住餘子式的腰,用力抱緊了,感覺到餘子式一瞬間的僵硬,他嘆了口氣低聲道:“哪兒不舒服?先生,你不至於真的怕我吧?”
餘子式沒掙扎,後背貼着胡亥的胸膛,耳邊是安穩的心跳聲,他聽了會兒,忽然低聲說了句:
“過去那些事兒,對不起。”
“算了。”胡亥輕輕摩挲着餘子式脖頸上的傷口邊緣,掰過他的肩低頭吻了上去,結束了這段沒什麼意思的對話。
日子還是這麼過,一連許多天,餘子式都沒出門,他老實地在家陪着胡亥,倒是胡亥顯得有點淡漠,話也很少,兩人時常說著話,胡亥就盯着餘子式開始走神,每次餘子式喊他回神,他就會將忽然餘子式攔腰扯過來按在懷中,次數多了,餘子式也有些哭笑不得。胡亥話少,但很黏着餘子式,幾乎是寸步不離,白天黑夜無論餘子式什麼時候抬頭看他,胡亥一雙沉默的黑色眼睛永遠在靜靜盯着他,兩人自重逢以來,餘子式就沒見過胡亥閉上眼睡着的樣子。
明明狠起來不像話的男人,溫馴起來卻是比誰都無害,平日裏安安靜靜地摟着餘子式坐在廊下曬太陽,天光打在他清俊的臉上,那樣子只像是個溫文儒雅的少年,哪裏有一點的惡劣?
大半夜,餘子式是被活生生悶醒的,他用盡全身力氣都沒掙開胡亥的手,瀕臨窒息的感覺讓他渾身骨節都顫抖起來,“胡亥?”他費力地掰着胡亥的手,黑暗中胡亥的手臂緊緊勒着他,將他整個人死死壓在懷中,那力道大的餘子式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扯着嗓子嘶啞地吼了聲,“胡亥!”
胡亥聞聲終於鬆開了手,一頭淋漓冷汗不住地往外冒,手緊緊攥着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你怎麼了?”餘子式扶着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沒來得及顧及自己,忙一把抓住了胡亥冰涼的手。
胡亥很久都沒有出聲,胸膛微微起伏着,良久才翻身屈膝坐起來,低聲道,“沒事,被夢魘住了,以為回了先帝陵。”聽聲音人倒是平靜下來了。
餘子式聞聲氣息一滯,抬頭看向黑暗中坐在角落陰影處的胡亥,胸口像是被人猛捅了一刀,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胡亥腦子還有些混沌,坐起來后忽然覺得懷中空空蕩蕩的,下意識伸手將餘子式攬在了懷中,極為自然地低頭親了一下,見餘子式很久都沒有動靜,他伸手摸了把他的臉,猶豫道:“我剛……傷着你了?”
“沒有。”餘子式迅速接了句,沒了聲音。
胡亥鬆了口氣,將人攬得緊了些,片刻后又問道:“什麼時辰了?”
“還早。”餘子式扶着胡亥的肩坐起來,偏頭看了他半天,而後手下忽然一用力,拽着胡亥的肩將人摔了在了床上,他一把扯住胡亥的頭髮將他的頭拽起來,黑暗中,低下頭,準確地找着了胡亥的唇,撬開唇齒就卷了進去。
胡亥被餘子式忽然的主動詫異了一下,自從上回他做得有些過火后,之後的幾次歡愛,餘子式都很僵硬,幾乎都是勉強配合而已。胡亥伸手摸上了餘子式的頭髮,手掌扣着餘子式的腦袋往下壓,索性享受起來這一吻,不着痕迹地掌握了主動權。忽然,他手上的動作一頓,餘子式身上有些熱,摸上去微微發燙。
沒有多餘的廢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餘子式低聲問了一句,“想做嗎?”
胡亥聞聲眼中忽然就一銳,盯着上頭餘子式的臉眯了下眼,黑暗中他看不分明,卻就是覺得餘子式好看,從臉的輪廓到脖頸的弧度,無一處不好看到讓人魔怔。“你確定你知道你說了什麼?”他忽然饒有興緻地問了句,挑了下眉盯着餘子式。
餘子式滿頭都是汗,但不是冷汗,也不是由於熱,他就是忽然莫名開始冒汗,心底火氣像是被勾了起來,憤怒、後悔、燒灼,這些情緒一陣陣往上涌,他喘了口氣使自己臉別那麼燒紅,卻在下一刻被人掀了過來,一轉眼就給胡亥壓身下了。
胡亥壓着餘子式的手腕,拿手背貼了下餘子式的額頭,不正常的熱度讓他輕微地皺了下眉,一頓之後,他將手伸進餘子式內衫又試了下溫度。
“怎麼了?”餘子式不舒服地掙扎了一下。
胡亥低下頭,狠狠吐了口氣,“起來喝葯,我給你煎散熱湯藥。”
散熱?餘子式一怔,自己摸了下自己的臉,又摸了下自己的額頭。胡亥拍開了他的手,拽着手腕將餘子式的手塞回了被子裏,“高熱,都快燒成傻子了。”胡亥扯過外衫套在身上,翻身下了床。
小半個時辰后,餘子式盤着腿坐在床上,捧着碗低頭喝葯。胡亥坐在他手邊,手隨意地撐着膝蓋,盯着餘子式清秀的臉,見他慢慢抿着湯藥,目光漸漸柔和起來。
“你一場風寒反反覆復快一個多月了。”胡亥忍不住伸手揉了下餘子式凍得有些紅的耳朵,“換個大夫換個方子試試。”
“跟大夫沒什麼干係,今年十月的關中的確較往年有些陰冷。”餘子式說到這兒忽然停了下,抬頭看向胡亥喊了聲他,“胡亥。”
“嗯?”
“過兩日我們兩個人搬去江東吧,江南舊楚地,風水氣候宜人,可以在淮水口岸邊租條烏篷船,順風的話,明年開春前應該就能在江東安穩地住下來了。”餘子式低聲說著,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葯碗。他累了,這些年他能做的事兒都為大秦做了,皇城宮闕舊王侯,那些人事全在一十四年裏風流雲散,而後又是四百年大漢長安。
餘子式為天下人做牛做馬這麼些年,他不想幹了,餘生也沒什麼指望,就想拖着胡亥兩個人去無人認識他們的江南安心過點小日子,這時候的江南被稱為江東,還不是後世那富甲天下的溫柔鄉,但真是個山好水好的清靜去處,就是不知道胡亥這土生土長的咸陽人能不能適應江南的氣候,餘子式思及此轉頭看向胡亥,“你去過江東吧,你的感覺怎麼樣?”
胡亥摸着餘子式鬢角髮絲的手狠狠一抖,他忽然抬手掰住了餘子式的下巴,聲音急促裏帶着難以置信,“你說真的?你願意和我去江東?就你我兩個人?你要離開關中?”
餘子式有些詫異,這麼些天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胡亥都一副冷靜淡漠的樣子,他如今不過說了句要帶他走,胡亥卻忽然就慌張成了這樣。他拉過他的手,攥了會兒后盯着他慢慢道:“別人有別人的日子,我管不過來也不想管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他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才能這麼淡然地對着胡亥說這一句,“胡亥,這些事,與我們再無關係。”
說出這一句話的瞬間,他心中竟也沒有什麼千帆過盡的感觸,到這一刻,他方才意識到一件事,這些年他耗盡心血得罪盡天下人,朝堂上步步為營摸爬滾打,陰謀算計連軲轆轉,不過是為了如今坦坦蕩蕩的一句“這些事,與我們再無關係”。
問心無愧,平生二十多年來窮盡算計,不過這四字而已。想着,他輕笑了下,靜靜看着胡亥沒有說話。
那一眼真是看得人直犯魔怔,勝過千句萬句情話,胡亥覺得心像是被人放在手心一點點揉碎了,滿腦子只看得見這人對自己笑,溫柔如刀。
“我覺得江東挺好的。”餘子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覺得如何?”
胡亥完全不能忍受餘子式這樣的眼神,帶着點期待,帶着點寵溺的眼神,他平復了會兒氣息,半天才忍住將人拖過來壓在身下的衝動,他平靜地接過餘子式手中的葯碗,“嗯,我也覺得挺好的。”剛放下碗不知道做什麼好,一抬頭卻又是餘子式那眼神,胡亥終於沒忍住,將人一把攔腰撈過來,低聲在他耳邊道:“真的挺好的。”說著話,他下意識輕輕笑起來。
餘子式太久沒見胡亥笑起來的樣子,乍一見只覺得滿目驚艷。他盯着胡亥的笑愣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話說回來,你真的不想做嗎?”
胡亥將頭埋在餘子式肩窩裏,低聲輕笑了一下。
“想。”
雞鳴第一聲,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混着一句響亮的叫門聲。
“餘子式!”
這聲音熟!餘子式睡夢中一激靈睜開了眼。隔了兩三秒,門外又傳來一道極為響亮的聲音,“餘子式!”這一嗓子吼得餘子式瞬間神清氣爽。他剛想掀開被子起身,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壓住了他的肩。
留侯張良人模人樣地立在門前,見院門咿呀一聲打開了,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他的笑容就猛地僵在了臉上。
胡亥穿着件單薄中衣,抱着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有事兒?”
張良盯着面前這位活生生的前朝舊主、前大秦二世皇帝,再三確認后,抬腳一步迅速踏進院門,反手利落地關門落栓,他抵着門深深吸了口氣,半天後心中終於平靜了些。
他回身看向胡亥,鎮定地寒暄了一句,“許久不見。”
胡亥點了下頭,“許久不見。”
張良一聽胡亥開口說話,只想扭頭就走。手扶着門栓半晌,腦海中反覆想了幾遍來意,他終於說服自己定住了腳步,問道:“請問餘子式在嗎?就是趙高,他在屋子裏吧,我有點事兒找他,急事。”
張良將“急事”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能不急嗎?漢王下詔,五路兵馬齊襲楚國,七十萬大軍壓西楚邊境,黎明前齊王韓信親自在雪中擂響了第一聲戰鼓,拉開了楚漢最後一戰的盛大序幕。
一句話,項羽和劉邦終於掐起來了!張良倒也不是這麼沒有良心,劉邦到底是他如今為之鞍前馬後的主公,他還不至於叫餘子式去看劉邦的熱鬧。張良非得找餘子式,是因為一個人非得找餘子式。他向胡亥說明了來意,卻只見這位前大秦皇帝的眼神一瞬間陰冷起來。
屋子的門被推開,一人披着件外衫走出來,疑惑地看着院中似乎是陷入僵持的兩人,“怎麼了?”
院中兩人同時回頭看向餘子式。
漢高祖五年十月下旬,劉邦下令約集齊王韓信、淮南王英布、九江王彭越、韓將劉賈攻楚,其中劉邦統兵二十萬,韓信統兵三十萬,漢軍兵馬統共七十萬分五路逼圍項羽十萬兵馬,劉邦任齊王韓信為聯軍統帥,十一月韓信迫使項羽退至垓下,十二月五路大軍完成了對楚軍的合圍。
凜冬時節,冰河鐵馬,驍騎奔走。
漢軍營帳中。
煮着熱酒抱着琵琶的將軍未穿戰甲,只着單衣坐在帳中,五指閑掃絲弦,琵琶聲那叫一個嗚咽悲涼。正奏凄婉情動到處,軍帳忽然刷一下被掀開,逆着風雪走進來一人,看着帳中場景二話不說揚起手中地圖甩了帳中留着淡青鬍渣的頹廢將軍一臉。
“你做夢呢?”餘子式皺了下眉,“大老遠的,你叫我過來做什麼?”火爐煮着清酒,騰騰熱氣往上冒,帳中較外面暖了不少。餘子式脫了裘衣扔在榻上,大步走到王賁面坐下。
王賁從臉上將地圖划拉下來,沒瞧餘子式,反倒探頭往他身後瞅了瞅,“你一個人?”他有些詫異道。
話音剛落,軍帳再次被掀開,一人披着純黑風衣走進來,厚實的兜帽上還撒落着雪,他大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中。即使不摘兜帽,王賁也能光憑那身氣質在腦海中描出一人云淡風輕的俊美模樣。
王賁一向不怎麼看得慣這種氣質,散懶、淡漠、仔細看又帶着點狠戾銳氣,江湖上這種氣質的人尤其的多,乍一眼瞧着唬人實則再草包不過。不過,也有些例外。王賁斜坐在案前望着走過來的那人,臉上的笑舒展開了。“許久不見,自西北一別,敢問陛下數年來可好?”他咬了下“陛下”二字的重音,望着胡亥眼神有一瞬間的高深莫測。
胡亥摘下兜帽望了眼王賁,走到餘子式身邊挨着坐下了。“挺好的。”
王賁依舊是笑,低頭隨意一掃弦。見胡亥不怎麼搭理他,他扭頭看向餘子式,頗有興緻道:“記得你前些年同我說,西北胡姬琵琶聲飛金濺玉,我抓了群胡姬跟着她們學了兩年,你聽聽我學得如何?”
軍帳中一下子響起錚錚琵琶聲,雪白錦衣的將軍坐在案前,自顧自地搖頭奏了一曲琵琶。餘子式緩緩皺起了眉,卻沒有打斷他。等到王賁盡興了,他才開口問了句:“玩夠了?大老遠把我叫過來就為了給我唱支小曲兒?”
王賁搖頭輕笑,放下琵琶起身走到地圖前,隨意地拿過小旗子插在沙盤中,悠悠道:“本將軍親率三十萬大軍屯於陣前,漢王二十萬大軍置於後方,周勃領軍殿後,左右兩翼輕騎遊走兩側伺機奔襲,七十萬對十萬,這陣仗你們覺得如何?”年輕的將軍坐下了,將腳隨意地擱在了桌案上,那樣子瞧着真是說不出的風流得意。
餘子式沒怎麼給他面子,淡漠道:“項羽打贏過巨鹿之戰,以少勝多是這位西楚霸王的強項。十萬楚軍,憑着項羽領軍的驍勇,反敗為勝也不是沒有勝算。”他抬手將王賁手中的小旗子奪過來,朝着一個位置插了下去,“他不需要對陣你七十萬大軍,擒賊擒王,十萬楚軍直接擊潰漢軍中樞即可。倒是你有些麻煩了,這十萬楚人全是江東最驍勇實戰的將士,集中一處奔襲而來,你到時該派誰去擋?”
大漢七十萬聯軍聲勢是大,但是機動性也差,這一支大軍兵源極為複雜,各屬於五路勢力手下,能不能聽王賁調動還是個問題,項羽又是個能拼的,這要是真給項羽一鍋端了漢王劉邦的指揮營,餘子式瞧着諸位各懷鬼胎的諸侯王也不是不期待。
反觀項羽那邊,雖然總體還是一個慘字,但勝在人家軍心穩,不怕死能拼的人多。十萬楚軍已經絕糧數月,大冬天穿得還是單薄破舊的夏秋衣裳,江東子弟一個個全是刨着草根嚼着雪在打仗,局勢風聲全是一面倒,但這種情況下項羽帶兵軍心就是絲毫不亂,軍紀甚至比平日還有清肅嚴明。
這場圍殲戰,不容易贏。
王賁手指按着弦,眼底一陣陰霾,他忽然抬手一掃弦,錚一聲清響。
軍帳外大雪紛飛,軍帳中年輕的將軍眼中掃卻慵懶,揚眉爽朗笑道:“哎,我再給你們彈一曲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