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後事
經歷過昨晚接到醫院電話一事,陸心一整天都興趣缺缺的,王憲志他們看她臉色不好,直調侃林惟故“求子心切”,這大過年的還累壞了她。
林惟故但笑不語,被大家當成了默認。林老太太更是難得的愁眉舒展,和顏悅色地關切了她兩句,甚至主動提出讓她回房休息休息。
陸心腦子正昏沉,臉上連點表情也擠不出來,面色看起來蒼白浮腫得有些厲害。她也樂得這樣,跟這群人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就強打着精神謝了老太太,回屋躺着了。
剛合上眼睛沒多久,電話鈴聲跟着就響了起來。陸心吸了吸鼻子,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然後摸索着接通了電話。
“喂?”
“啊,心姐,過年好啊。”劉釗有些憨厚暖人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跟她問候新年。
陸心把手機拿遠了些,清了清嗓子才又拿回來:“小劉啊,過年好啊。”饒是如此,聲音中濃重的鼻音和沙啞還是格外明顯。
劉釗一下聽了出來,在那頭就關切地問她:“心姐,你、你身體不舒服啊?”
陸心撐着手臂半坐起來,腳上的傷倒是不太痛了,倒是不知道因為傷口癒合還是熱的,隱隱泛着癢。
她微微動了動,然後吸了吸鼻子回他:“沒有,就是……睡的久了,還沒緩過神來。”
。
劉釗似乎並不信,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深究,他猶豫着,似乎有話要對她說,但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講。
陸心把散下來的頭髮往後單手撥了撥,直接問他:“你有事要對我講?”
劉釗沒想到她一下子問了,有些緊張地支吾了一下,然後跟她說了:“心姐……我那個……說了你別太難過啊……”
他這麼開場,陸心就猜出來他是為了什麼事了。
也是了,這個憨厚的大小伙跟着她跑了張奶奶整個的採訪,舉着相機花了好多日日夜夜拍張奶奶的模樣,張奶奶做工的樣子,醫院跑進跑出地幫忙……要說感情,絕對不比她的淺。
陸心啞着聲音反問他:“張奶奶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頭正努力措辭的劉釗明顯一愣。他反應了一下,似乎格外驚訝,聲音都跟着提高了幾度:“心姐你……你知道了?”
“嗯,昨晚接到醫院的電話了。”陸心淡淡地解釋。
“噢。”劉釗在那頭應着,似乎有幾分懊惱。隔了幾秒沒再說話。
陸心聽着那頭突然想起的一陣陣隔得極近的鞭炮聲,一瞬間把劉釗的呼吸聲徹底隔斷,然後有一個婦女用方言喊了一聲,應該是劉釗的名字。
劉釗在那頭拿開手機回頭應了一聲,然後又湊近電話給陸心說出他自己的打算:“心姐……你剛結婚不久,正喜着呢,家裏肯定忙。我就說要不我明天過去,把張奶奶後事安頓好……”
陸心明白他的好意。但他對她的婚姻情況和家庭情況一無所知,對她而言,過不過年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陸心這麼想着,跟他說:“小劉,你這回一趟家不容易。多陪陪家人,我今年年休早,也休得夠久了。而且,我老家那頭就有初二上墳祭祖的傳統,我習慣了,不礙事。你就在家多陪陪你父母,啊。”
大年初二,宜祭宜喪。以前陸心很不明白她們那個小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傳統,越長大卻越覺得還是古人活的通透,這年復一年過的這節,也未必就有多歡樂。
劉釗一聽還有些急:“那怎麼行?!心姐……”
“真的,沒事,”陸心說著,為了讓他安心,就順口扯了個謊,“你姐夫他答應跟我一起去了。等以後啊,你可以再去給張奶奶上香祭拜,一樣的。”
劉釗似乎有點沮喪,半天沒有應聲,但氣勢漸漸弱了下去。停了好久,他才答應:“好吧。心姐……那辛苦你了。”
“嗯。”陸心應着,掛了電話,手有些無力地慢慢垂下去。
“需要我陪你做什麼?”
門邊傳來的低低沉沉的聲音,帶着漫不經心的疑問語氣問她。
陸心嚇得渾身一顫,猛然抬頭,林惟故正一邊端着一隻小碗,一面拿着勺子在裏面攪動着吹了吹。
林惟故渾然不覺陸心的反應變化。他一面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陸心嘴邊,似乎有點無奈又好笑地給她講:“媽非讓劉姨給燉的,她說……你這反應,很像她剛懷我的時候。對了,她讓我問問你想不想吐。”
陸心先是已經不想提這件事的無奈和煩躁,滿腦子都是另一件事,聽到後面,又一下子有些害怕有些慌張起來。她那次在藥房買避孕藥的時候,林惟故應該是沒有看到的吧?那麼他也就不知道……不知道,才最好啊……
她低了低頭,有些因為心虛反而語氣里更加自欺欺人的篤定:“怎麼可能!她不清楚……你還不清楚么,這才隔了幾天?……”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因為林惟故抬起眼睛來直視着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的臉上逐漸燒了起來,低下頭去,心臟仍在飛快地跳着,陸心咬着嘴唇不敢說話了。
林惟故把那勺涼了的湯又倒回碗裏,攪了攪,復又舀出一勺新的來,聽到她有些激動,他的語氣跟着放得輕柔下來,彎着眉眼笑了:“是,我的錯。來,先把湯喝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
陸心沒有喝。那個勺子離她的唇極近,她只要稍微往前駛一駛脖子,就可以將湯喝到口。可她愣是低着頭,任林惟故舉着勺子在原地。
焦躁地來回摳着手,陸心吞咽了一下,幾乎是憋了半天瞬間喊出來的:“林惟故!我明天……要去一趟四川……”
說完她就抬着頭看了一眼林惟故。林惟故舉着勺子,正凝神看着她。
陸心幾乎有些自我防備地僵硬着背脊。據說這是人或者動物在面對一個不知是敵是友,卻明顯比自己強大的敵人時的自然反應,可以方便第一時間逃跑和做出應對。
兩個人僵持了許久。陸心背上幾乎要滲出一層冷汗來。
林惟故冷峻的眉眼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他低下頭,再次極有耐心地換了一勺子熱湯,說話的語氣卻格外稀鬆平常:“你之前,就是在說讓我陪你去四川?”
陸心原本的備戰狀態此刻因為出乎預料又是一凜。她的聲音有些低,猶豫着試探性地問他:“你……你不生氣?”
“為什麼?”林惟故反問她。
陸心低了低頭,如實托出:“我想過去,幫張奶奶料理下後事……”
林惟故有些無奈地挑眉看着她:“我是問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生氣。還有,我為什麼要生氣?”
陸心再次沒有料到。她眼神有些躲閃地看着林惟故:專程陪他回來履行義務演大戲,老太太還在那頭誤以為她懷孕,這剛過大年初一就又要往出跑……換做是誰都會有些生氣的吧。何況這還是在林家。陸心沒敢說出口,她動了動嘴唇,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我沒要你陪我去……”
“陸心,”林惟故在那頭喊她,聲音里滿是無奈和淡淡笑意,似乎淡淡壓抑着情緒,“這次你再不喝,我可能真的要生氣了。”
陸心猛然抬頭,溫溫熱熱的瓷勺邊沿已經觸到她的嘴唇,瞬間滋潤了那裏的乾澀。她愣了愣,還是乖乖地張了嘴喝下了湯,溫溫潤潤的雞湯順着食道胃壁流下,身體似乎也沒有那麼僵硬寒冷了。
——
林惟故還是跟着陸心一起到了四川。
老太太起先發了好大一陣脾氣,陸心這兩天的好感度算是白刷了。或者,她根本就沒刷出來什麼好感度,只是礙於周家王家卓家的人在,林母不得不對她好,如今知道她根本沒有懷孕,臉色更不知道壞到哪裏了。
陸心覺得這樣倒也好。她這個人不是很喜歡很適應突然的變化,想想她跟林母這兩天婆媳融洽的樣子,她自己都有些惡寒。
到醫院,那頭先是辦了手續,然後把錢退還給了她。還剩二十來萬,陸心想都不想,把划回的卡遞給等在那裏的林惟故。咬了咬唇,她又補上說:“退了二十多萬,花掉的那些……等我年後上班了……”
“陸心!”林惟故有些近似低吼地打斷了她的話,他比陸心高出許多,擰着眉頭俯視着她,不悅的表情分外明顯,“我先前的表態你該還記得。這錢,你愛要要,不要就扔掉。”
陸心一下子舉着卡愣住了。
周圍人都在嘀嘀咕咕議論着這頭這對看着養眼但卻似乎起了矛盾的男女身上。陸心低下了頭,看着自己被大一號的雪地靴襯得胖胖的腳。隔了一會兒,自己默默地走到另一頭去辦認領手續了。
林惟故險些被氣到。他站在原地,拳頭死死握緊了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兩頰也因為咬着牙而鼓了鼓,看着陸心那個消失在走廊盡頭的瘦瘦的身影,他大步跟了上去。
這個不開竅的死女人!
陸心沒有火化張奶奶的遺體。按照當地的傳統和劉奶奶個人的意願,她找了幾個當地人將劉奶奶葬在了她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莊的墳地里。
定的墓碑剛在做。這座新墳矗立在一片荒涼了,顯得分外孤寂。
塵歸塵,土歸土。不管生前多麼輝煌多麼慘淡,死後如何厚葬如何慟哭,結局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
林惟故看着,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了陸心在老家悲戚地望着的那座孤獨的,也沒有墓碑的墳塋。他側頭,陸心此刻的表情,宛若那時。
心底里,不知為何就好似被猛地被揪了一把般,酸澀凝重。
周圍人都已散去,荒涼里只剩兩個人站在這裏,偶有烏鴉叫着,停在遠處的枯枝上。
陸心卻突然開口了,像是烈風從荒原上吹過,帶着陣陣乾裂和寒意:“我小時候跟家裏一吵架,就老往一個阿公家裏跑,村裡人都喊他‘八指’,我那時候不懂,就跟着喊八指阿公……”
林惟故聽着,背脊跟着凜了一下。
這還是陸心第一次主動跟他提起她那段隱秘的過往。這讓他又有一瞬間的退縮,似乎,這些話會觸及到那個陸心心底里無法抹去的名字。
而那個人,他和陸心牽扯不清,無法言明。林惟故不得不承認,他對那個人一直抱有一種可恥又悲哀的想要知道卻又害怕知道的複雜情緒。
陸心吸了吸鼻子,濕冷的空氣一下子浸入肺里,冰涼入骨。
“那個時候,只有阿公和啞姨對我好,還有……”陸心說著,頓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是不能提的,她忍了忍跳過了這段,“我一直覺得自己欠他們太多,所以總想通過別的方式彌補一點。我總覺得,該對這些善良的老手藝人好一點……”
林惟故眉頭繃著,他幾乎聽得有些屏息凝視,聽着她跳過了很長一段,明顯邏輯對不上的話,憋在心裏的問題幾乎瞬間脫口。
陸心包里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她自己險些被嚇了一跳,很快回過神來,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一瞬間情緒上來,差點對着林惟故傾訴起了不該傾訴的話。
幾乎是感激地接通了這通天意般提醒她的電話,陸心有些不敢看那頭若有所思的林惟故,她伸手揉了揉鼻子下面,然後跟那頭打招呼。
“心姐,你現在在四川的是嗎?”
陸心聽出了是周曆的聲音,她趕忙應:“是,在四川。”跟着她報上了那個小縣城和村莊的名字。
周曆似乎在車上趕得還挺急,他一面催促着指了一下路,一面對她講:“太好了。心姐,那個縣的另一個村裡出了一個案子,還不小。我這估計要晚上才能到,你能先過去看看嗎?我把地址和那邊聯繫方式給你,警方和地方記者都在現場了。”
陸心毫不猶豫地應下,然後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向了林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