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集
二十多年前的黃山區,並不像現在這樣繁榮昌盛。
街巷還有舊時老宅的痕迹,沒有拆遷翻新,隨處可見牛皮癬一樣的小廣告,貼在電線杆上、瓦鐵窗上。
張小雅,也就是那個費盡心思報復老同學的殺人犯。
她的一家人就租在臨近菜市場對面的居民樓里,樓道狹窄,燈泡壞了,常年不開燈,一回家,天花板就忽閃忽閃鬧着黃光,原因是接觸不良。
她爸常年酗酒,家裏積蓄所剩無多。就連她生來兔唇的縫合手術都是她媽瞞着父親,一分一厘攢下給她做的。
以前她的唇瓣猙獰,縫合以後總好得多,但即使這樣,班主任也不待見她。
嫌她這裏袖子臟,就尋事罰抄;嫌她眉目可怖,就尋事罰站到走道去,眼不見心不煩。
那時候的同學,也還是小孩心性,無法明辨是非,只知道醜陋者必有可恨之處,就這樣獨斷地批判張小雅的內在,認為她是一個既可怕又可惡的人。
這世上,最沒有邏輯的就是孩子之間相處方式。
他們以第一印象厭惡她,排擠她,形成一座座將她隔絕在外的堡壘。
不過,張小雅還是沒心懷惡意。
當時她年齡小,天真浪漫,也沒什麼心眼。
她還真當是自己讀書不用功,惹了老師生氣。下課了,因為不想回家,就留校寫作業,坐在桌上,一筆一劃摳着練字帖描字。
“誒?張小雅,你還不走,搗亂呢?我們打掃衛生,你幹嘛在教室里添亂!”
值日的同學就是看她不順眼,明明她所在的小組已經清掃過了,但他們還是推推搡搡,把她的字帖獻寶一樣奪過來,給其他人看:“喲,小怪物寫字了,和她一樣丑。”
他們哄堂大笑。
原本孩童們清脆爽朗的笑聲,被某種難言的厭惡情緒所浸透,漸漸溢出三分陰寒來,直刺脊背。
張小雅一向懦弱,可在那一天,也被逼急了,做了一件讓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奪過了字帖,把踩在桌上躲閃的同學推倒在地。
那人摔得頭破血流,同伴也嚇得一鬨而散。
張小雅跑回家了,躲到被子裏瑟瑟發抖。
但很快,傷者的父母找上門。
她面對的就是父親的毒打懲戒,母親低聲下氣地道歉,掐着她的手臂要她開口說句賠禮的話。
張小雅雖小,但也有骨氣,怎麼都不肯開口。
再後來,她自然而然被孤立了,那些過激的行徑也被盲目的孩子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給故事潤色,最後冠上了惡毒的罪名。
她也更不愛開口說話了,直到後來初中轉校,去了外地讀書,情況才有所好轉。
只是每每午夜夢回,她總會回憶起那一幕——所有人簇擁着她,嘴裏咒罵著:“醜八怪。”
等工作了,張小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微整手術,不變五官,但把那道疤痕淡化,換皮,像是蝴蝶從堅固的繭中蛻變而出。
她要的是重獲新生,並且掩蓋那已經滲入骨髓的自卑。
再後來,她決定復仇。
制定好這個殺人計劃以後,她選的第一個對象,就是那個當年摔傷后,在班級興風作浪、詆毀與欺-辱她的肇事者。
余念問她,殺了第一個人以後,是什麼感覺,有愧疚嗎?或者是驚恐?
其實什麼特殊的感覺都沒有,張小雅只覺得快意,當年的恩怨都煙消雲散。
她甚至覺得自己善心又慈悲,讓他們將功抵過,給他們贖罪的機會。
要知道,凡是做錯事了,必要承受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現在時候到了,所以,她來了。
余念只覺棘手,要知道那種完全無理智的變態殺人犯好對付,硬碰硬就好,他們只有被制服抑或是被逃離的可能。
因為這些人的的目是殺人,乾淨利落,甚至簡單。
但張小雅不同,她仍有一線清醒、甚至堅守自己三觀。
這一類人死不認罪,也絕不會幡然醒悟,除非殺到自己恩怨盡消,此生無憾了,才有可能罷手。
余念覺得她可恨,又可憐。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張小姐,你做了這麼多,應該夠了吧?”
張小雅避而不答,只沉浸在自己的往日回憶中,輕聲又說道:“你知道嗎?我也有曾想原諒他們的時刻。但是人這種生物也是有趣,一個印象一旦定型,即使覺得自己判斷錯誤,也會自欺欺人蒙蔽下去。所以,他們沒有放過我,一直都沒有,變本加厲欺-辱我。那麼,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呢?”
余念頓了頓,說:“但你選擇的方式太過於極端了。”
“收起你那泛濫的同情心,你想事情一直這麼甜嗎?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存,不是你踩在我頭上,就是我踩到你身上,我佔取了先機,先下手為強,有什麼不對?如果那時候他們再狠心一點,以輿論逼死我呢?會有人心懷愧疚嗎?不,我早就死了,從前那個怯弱無辜的我,早就被他們殺死了!”
余念啞口無言。
她一意孤行,就連余念也勸不了。
電話里,張小雅又問:“余小姐,你說死-刑是什麼滋味?”
余念欲言又止,她是在暗示她就算伏法也會被判死刑嗎?
“有的人活着,卻生不如死。”她說了最後一句暗示的話,就掛斷了電話。
余念急忙撥打過去,已經關機了。
陽光小學的教學樓近在眼前。
天色漸晚,壓低了雲幕,霧靄糾葛,似籠罩一片灰燼,暗無天日。
由於案件兇險,警方特意備了一把槍給余念,並且教會她如何應急射-擊。
實際上,在國外的時候,余念就擁有持槍證,也學過如何使用槍-械,所以這樣小口徑的標配警-槍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
她將手-槍嵌入后腰皮帶內,中跟的鞋底踏着一塵不染的階梯上噠噠作響。
一年級三班在樓道的盡頭,兩側沒有窗,光線照射不進來,更暗了,似有穢物蟄伏於濃密的陰影之中,竊竊私語。
“咕嚕嚕……”
有易拉罐墜地的滾動聲,清晰刺耳,暴露了前方有異動的事實。
余念將照明過曝的手電筒塞到口中,她銜住筒身,另一手摸到了身後,緊扣住槍柄。上面粗糲的質感讓她的心稍微平定下來,有了些許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就快到那個教室了。
余念深吸一口氣,就像是患了暗疾那般,無從知曉病情,卻又惴惴不安。
近了,又近了。
犯人就跟她隔着一扇門,就在這扇門之後。
余念還沒動,身側的警員就一下子撞開門:“別動,警-察!”
她跟着警員急促的腳步,尾隨其後。
講台上站着一個年輕的女人,氣質很好,人也高挑。
毋庸置疑,正是張小雅。
她手裏還把玩着一具匕首,微勾唇角,瞥了一眼全副武裝的警員,輕言細語地道:“再動一下,我就殺了她。”
說來也怪,她並未有什麼過激的動作,而是將刀柄倒扣在掌心裏,另一手握住塑料湯勺,喂女孩吃布丁。
女孩雖瑟瑟發抖,卻又並未推拒她的投喂,而是乖巧地張嘴,一口一口含住甜膩的牛奶布丁。
這是怎麼回事?
眾人面面相覷,也摸不清情況。
但這裏距離講台太遠,他們貿然開槍只可能誤傷人質,所以無論張小雅布下什麼**陣,他們都不能輕易判斷現場、做下決斷,採取行動。
所有人都無法靠近張小雅,唯獨余念,她是刑偵方面的專家,有控場的資格,也是張小雅特邀的座上賓客。
她一點一點靠近張小雅,低聲問道:“你要的人,我帶來了。”
余念指了指身後,果然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互抱臂膀,汲取彼此的體溫,渴求平復那點躁動不安的畏懼。
張小雅又餵了女孩一口布丁,細語:“這一路,她跟着我太奔波了,沒好好吃飯。因為不會說話,要喝水的時候也只能瞪大眼睛干看着,既可憐又可愛。”
“既然喜歡她,又為什麼要傷害她?”
“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道傷疤嗎?除了棍棒打出來、無法消除的淤青,還有兩個被煙頭燙過的燎疤。她才這麼小,又不會說話,能喊疼嗎?”
余念抿唇,“你放過她,讓她來我這邊。我跟你保證,我會把她從父母身邊帶走,並且以虐待孩童的罪名控告她父母。”
“我說了,我要親手完成這最後一次救贖。”她長嘆一口氣,“這個世界太骯髒了,我要親手洗滌它,還原真善美,這是我的夙願,你不要阻攔我。”
“非要以人命為代價嗎?”余念咬緊牙關,有點無能為力。
她自知說服不了張小雅,她太過於冷靜了,部署到現在,又怎麼會輸呢?
這時,小白突然疾步上前,他抿緊下唇,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小雅姐。”
張小雅抬眸,目光柔和下來,“你不該來這裏。”
“我……”小白欲言又止。
他突然伸手,奪過余念手中的槍,反身,將極具壓迫感的槍對準了她光潔的額頭,“都別過來!”
小白暴戾呼喝時,有種奮不顧身的狠厲。
余念冷徹心扉,難以置信地凝視黑沉沉的槍口,一時間,還未回神。
這是怎麼回事?
小白成了敵方陣營的人,他為了殺人犯,放棄贈予他光明的她?
怎麼會?
為什麼要……背叛她。
余念似身處寒冷刺骨的地窖,渾身戰慄,打着擺子。
她的心底好似下起了簌簌夜雪,將她困入方寸之地,厚重的積雪,逐漸埋沒她。
“小白……”她渴望這只是個玩笑,“你把槍放下,我們一起救那個女孩,你拿着槍,也威脅不了張小雅,對不對?”
她給他台階下,給他找借口。
這種時候,只要小白承認自己是一時衝動,那麼,什麼都好辦,她有成千上萬種借口,可以澄清這一切。
小白低下頭,扣動扳機的手指還細細顫動。
“對不起……”他的聲音幾不可聞。
“小白!你放下槍,別做傻事,你答應過我的!”
小白錯開眼,強迫自己避過她的唇形,說:“我說過,小雅姐是我要保護的人,她救了我的命,從一開始,我就是心甘情願保護她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小白的臉在夜色中晦暗不清,余念無從辨析他的微表情,也無法得知他是在說謊還是肺腑之言。
張小雅指尖一頓,皺眉,說:“你都知道?那為什麼要幫我?”
小白輕笑一聲,說:“小雅姐,我說過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做什麼,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你、保護你的。”
他高舉着槍,一步步倒退,往張小雅的方向退去。
小白是真的放棄了余念,反而投奔張小雅那一方了。
“小白……”余念還處於震驚之中。
她與他明明只有幾步之遙,那種疏離,卻如同相離天涯海角一般,無法觸碰。
這是她識人不清嗎?
明明是這樣好的人,又怎麼會……
月光下,小白的臉還和最起初,她見到他時一樣慘白,白到幾乎透明。
小白自小應該就營養不良,所以身材很瘦弱,不笑時,眉間緊縮住愁緒,是個有慘痛過往的人,卻仍舊心懷溫暖,對全世界微笑。
余念苦笑一聲,這是報應嗎?
沈薄曾暗示過她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原來被人背叛,會是這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