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喪鐘
冬日的天,本就黑的早,還未用完晚膳,屋裏就得點起燈。
楊陳氏一邊找火摺子點燈,一邊在心裏卻是心疼的緊,雖然這燭油瞧着不貴,可一個月花在這燭油上的費用瞧着卻是驚人,如今天冷日頭短,這燭油花銷更不必說了。
想着家裏越來越少的銀錢,又想着越來越大的支出,楊陳氏眉頭不覺緊皺。可是要省了這筆開銷卻是萬萬不能,兒子要念書,自己和女兒做綉活……一家人的生計和希望還真不能夠斷。
燈點起,楊陳氏面上立刻收起了愁苦,抬頭看向了面色憔悴的女兒與尚且稚幼的兒子,溫聲叮囑道:“這天兒冷,飯菜都該涼了,快些用吧,嘉言用完趕緊去做功課……”
叮囑完兒子,楊陳氏頓了頓方才看向了女兒楊蓁蓁,面上只帶着溫和的笑容輕聲道:“蓁蓁你身子還虛着,晚上便不要和娘做綉活,早些歇息了。”
“娘,我身子早都好全了,哪用那麼早歇着。倒是您,這白日裏我瞧着您都眯了好幾回眼了,您早些歇了,我正好做綉活打發時間!”楊蓁蓁聞言哪能應下,先時歸家什麼都沒幹,那是身子實在虛的下不了床,如今都已經好了大半,還光吃飯不做活她自己都沒臉呆下去。
“你這月子裏頭盡受了罪,哪裏是那麼快就能好的,聽娘的,咱們月子沒養好,現在去補回來還來得及,不然等到年紀大了,你後悔都來不及。”楊陳氏一說到這事兒,眼眶子便忍不住泛紅,可又怕惹起女兒的傷心事,於是便極力控制着情緒。
這李家實在是太糟踐人了,她家好好的女兒嫁過去,結果被糟蹋成這樣……
因着提及到了楊蓁蓁之前的事情,屋子裏沉默了下來。
楊蓁蓁倒想安慰楊陳氏幾句,畢竟如今離開那李家,對她來說等同於跳出火坑,只是,楊陳氏只怕很難接受這種說法,當初若非她差點被那家人作踐的沒了命,其實楊陳氏根本不會接她回家來,倒不是不疼她這個女兒,就是太疼了,所以在楊陳氏這樣名聲大過於天的觀念看來,接她回家,對她才是最不好的。
而楊蓁蓁自己,想到還放在李家的女兒,她自己也沒有那麼想得開。
母女二人不說話,屋子裏自然是沒了聲響,而在這個時候,倒是向來沉默寡言的楊嘉言開口說了一句:“娘和姐姐都早些睡,今日我去找書鋪李老闆說了,李老闆答應讓我給他抄書賺錢,筆墨老闆會提供,每抄一本書就給十文錢。我想過了,抄書正好可以練字,也可以多看些書,而且還可以補貼家用,一舉兩得,所以我打算從明兒個起便從書鋪里拿書回家來抄。”
楊嘉言的話,倒是讓楊陳氏面上一喜:“還有這等好事,那咱們……咱們要好好謝謝李老闆。”
楊蓁蓁面上卻是沒有半分笑意,反倒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倒不是不贊成楊陳氏的話,李老闆會答應此事,也的確應是出自好心。只是……這抄書的活兒卻並不像自己弟弟說的那般輕鬆,先且不論這譽抄的書籍是否都是對學業有所裨益。只單從她對自己弟弟的了解而言,她便不可能答應。
楊嘉言資質不算差,可也決計算不得拔尖,家裏讓他念書,自是希望他能考取仕途,光耀門楣,可想要走上仕途,楊嘉言光靠資質卻是難得很,唯有勤能補拙。抄書補貼家用,對他來說實屬百害無一利。
不過楊蓁蓁心中雖然不贊成楊嘉言抄書補貼家用,卻是贊成這份活計。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對楊嘉言開口道:“的確是該好好謝謝李老闆,明日你去拿書回家來,只是你自己好好做功課學習,這書,姐姐來抄。”
“姐……”
楊嘉言聞言,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了楊蓁蓁,正要分辨幾句,卻恰好對上了楊蓁蓁的早已洞察的目光,最終訥訥低下了頭。
楊蓁蓁見楊嘉言不說話,又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母親,輕聲開口解釋道:“娘,嘉言每日裏的功課就要花費許多時辰,哪還有精力抄書,不過這活計報酬趕得上咱們做綉活了,而且又不累,失去又可惜了。我的字習得也不錯,李老闆應該不會反對由我來抄。”
“可你爹生前不是說女兒家的書墨不能往外傳嗎……”
楊陳氏聞言,倒是立刻打消了兒子抄書補貼家用的念頭,可由女兒來抄,她也是不贊成的……
“娘,你不說,我不說,弟弟也不說,外人如何知曉這書是我抄的呢!更何況,咱們家如今的情形,自然也顧不上這許多的規矩了。”
楊蓁蓁說完這話,倒是不讓楊陳氏繼續猶豫,便對楊嘉言開口道:“這事兒便這般定了。你明日便去問李老闆要書,只是莫說是我抄的便是了。”
楊家如今當家人已然離世,能支撐門楣的楊嘉言尚且稚幼,楊陳氏又是個優柔寡斷、沒主意的性格,反倒是楊蓁蓁性格多像於父親楊志德,所以自她歸家后,家中之事大半的主意都是由她拿的,這事兒自然也不例外了。
楊蓁蓁言辭鑿鑿,楊陳氏與楊嘉言聽着也都沒了聲音,沉默的用完了自己碗中的飯菜。
一等着用完飯菜,不等着楊蓁蓁起身收拾,楊陳氏便跟搶似得,飛快撿起了碗筷拿到了廚房裏開始洗刷。
楊蓁蓁真有幾分哭笑不得,心中卻也忍不住開始酸澀,其實他們一家人才三口,又沒有幾個菜,洗個碗根本算不得什麼活計,但自她回來,楊陳氏便什麼都不想讓她干,就唯恐累到她。
果然,等到楊陳氏洗完了碗回來,看到楊蓁蓁在屋裏低頭做綉活,立刻又開口趕起了人:“左右也不差這麼一晚,你現在底子虛,趕緊回屋裏躺着。”
一旁的楊嘉言聞言,也忍不住開口說了一句:“是啊,方才我也說讓姐姐別做了,姐姐就是不聽。”
楊蓁蓁有些無奈辯解:“我哪有這麼不堪用,更何況如今時辰尚早,讓我回屋躺着,我也睡不着……”
楊蓁蓁的話音還未落下,突然,咚的一聲,外邊響起了沉沉悠遠的撞鐘之聲。
楊蓁蓁神色微微一變,不由看向了楊陳氏。
而楊嘉言更是直接奇怪開口問起了楊陳氏:“娘,這麼晚了,怎麼會有撞鐘聲?”
楊蓁蓁與楊嘉言兩姐弟,到底年歲小,經事不多,這樣的情形,一次都沒有經歷過。
而在楊嘉言問完之後,很快,外邊又響起了沉沉的一聲撞鐘之聲,一聲一聲,竟是連續不斷,一直撞着。
楊陳氏面上卻是帶了一絲複雜的神色,她沒有回答楊嘉言,直接走到了門口,竟是不顧屋外嚴寒,推開了房門,就站在門口聽着。
楊蓁蓁與楊嘉言二人面面相覷,也不由自主披上外衣跟着楊陳氏站在了門口。
這一聲又一聲的,楊蓁蓁站在門口數着,連同在屋裏聽到的,整整撞了二十七下,方才停下來。
鐘聲停止,夜,重新恢復到了死寂。
而楊陳氏在這個時候,終於開口說了話:“二十七下,只有國喪之時,才會撞鐘。”
“國喪……”
楊蓁蓁若有所思,喪禮規格夠得上國喪的,也只有皇上、皇后以及太后這幾位了。
“皇上正是壯年,太後娘娘據說也是保養得宜,娘之前聽說過,皇後有了身孕,彷彿就是這些時日要臨盆了……”
楊陳氏面上有些哀戚,看向了楊蓁蓁,似是詢問,“你說,會不會是皇後娘娘出事了?”
楊蓁蓁看着楊陳氏這副難過的模樣,心中卻是有些不以為然。
雖然她們家和皇后家的確是一個姓氏,而且也的確是出自一個宗族,可皇后的那個楊家,是堂堂國公府楊家。他們這個楊家,只不過是京城西巷衚衕里的楊家,如今窮的連下頓飯都要吃不起了。
若說硬要再找出點聯繫來,或許是還有一點。當年她爹剛考上舉人時,曾去楊家家學執教過一些時日,但很快便被青山書院聘走。單單就這麼幾點微乎其微的聯繫,實在不足以稱道,偏生楊陳氏弄得好像跟楊家是還沒出五服的親戚似得。
楊蓁蓁心中不覺搖頭,語氣倒並不直接,而是婉轉說道:“娘,這到底是哪位去了,明日朝廷會發公文的吧?更何況,真是皇後娘娘,和咱們家也沒太大關係吧!”
楊陳氏聞言,卻也同樣不以為然,反倒語重心長與楊蓁蓁開口道:“怎麼沒關係,咱們和皇後娘娘,說起來還是同個祖宗呢!更何況,送你爹走的時候,楊老太君身邊還派了人過來看看呢!”
聽着楊陳氏這話,楊蓁蓁倒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楊陳氏。大戶人家本就是重顏面,只怕是府里的下人走了,主子都會派身邊的奴才去瞧瞧。若那個國公府楊家真將他們家當成是楊家族人,便是派個楊家旁系不緊要的子弟來探望,其實都比派個所謂主子身邊得力的奴才來瞧更加體面。
當然他們家也不值得讓堂堂國公府里的人注重這份體面,就像楊陳氏所認為的,國公府里的人能記得他們家,其實算是給他們家顏面了。
楊蓁蓁雖然心中這樣認為,但面上倒是笑着順了楊陳氏的意思,這本也沒有什麼好爭辯的。其實便是楊陳氏,這站在門口感嘆了一番,感受到了屋外的寒冷,也很快將這件事情就這麼輕輕抹過,帶著兒女回屋繼續做綉活、做功課,然後熄燈睡覺。
在這會兒,他們三人,誰都不會覺得,他們會與那個深受隆寵的國公府楊家、遙遠的皇宮扯上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