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昭陽殿

20.昭陽殿

姬初默默忍受這場劫難,全身肌膚滾燙地泛起緋色,但她心底的血液十足冰冷刺骨。她偏頭輕輕蹙眉,神情如赴死一般平靜,只希望這一夜痛苦的煎熬可以儘快結束。

然而宇文思也許是故意,他拉長了抵死的纏綿。

姬初不禁將雪白的手臂伸出簾外,漫無目地伸着,不知企圖抓住什麼。她早知道此刻再無任何救命浮木可以抓住。

但她就那樣無力地、儘可能長地伸了出去。

很快她的手又被宇文思拉回來。兩人的手掌都是冰涼,但他將她的手死死按在他火熱的胸膛上,不給她再次伸出去的機會。

“你何必連我無望的夢幻也要毀滅。”姬初終於收回目光看他,聲音空冷,夾着唇齒間流連的喘息,聽在耳中猶如飄渺的鬼魅。

宇文思嗤笑道:“我只是覺得你這樣比較冷,沒想到你思緒飄得還挺遠。”他說完放開她的雙手,從她身上離開,躺在榻上,隨手拉過被子蓋住了兩人。

姬初動了動因他大力攥紅的手腕,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背對他冷笑:“你要知道,我思緒如果不飄遠,你現在可能就看見我的屍體了。”

“或許也不錯。”

她皺眉回頭,奇怪道:“什麼也不錯?”

宇文思意味深長地哼笑一聲,閉上眼道:“當然是你死了也不錯。”

姬初不知道想到什麼,瞪大眼睛盯着他沉靜的側臉,很是驚疑不定。

宇文思感受到強烈的注視,睜眼從她震驚的眼神里看穿她的想法,眸光漸漸變得銳利而譏諷。

冷意撲面而來。

姬初羞慚地咬牙,深深嘆氣后丟開這一切,也閉上了眼。

她夢見她抱着宇文元的屍體痛哭,淚如雨下,身後不知是多少不相干的人在談論他們之間的糾葛,也仍在細細分析她哭泣的原因。

可他們之間早已經理不清了。

並非是誰也不欠誰,而是相互虧欠,愛恨交織,更因為他的死亡,變得永不可解。

於是不能原諒他的惡意、他的陷害,也不能遺忘自己對他所犯下的過錯,所以她將帶着愧疚而悲哀的恨意思念他一生。

永遠在苦海里漂浮,看不見彼岸,也得不到救贖。

人活一世,也便是這樣了,只恨她沒法苦中作樂。哪怕視而不見的麻木也好,偏偏她內心又保持着絕對的清醒。

她在劇烈的情感拉扯中輾轉反側,最後不知抓住了什麼,她下意識覺得這溫熱的慰藉格外柔和,她安心地結束了迷夢。

黑夜中宇文思皺眉,瞥見姬初的雙手正抱着他的胳膊——原來在夢中禁錮他的就是——

他冷冷地拉開她的手,用被子裹了她一圈,將她推進最裏面。

什麼也不可以禁錮雄鷹的翅膀,因為它的世界是天空,失去了翅膀,就是死亡。

寅時三刻,房中低低的聲音驚醒了她。

姬初看見宇文思正起身。她側身以手撐着頭,似笑非笑地凝視他的動作。等到一切事畢,她才出聲道:“宇文思。”

他頭也不抬:“什麼?”

“我是不是可以用這個名副其實的陳王妃身份要點好處?”

宇文思笑:“什麼好處?”

姬初也笑:“我應該有的好處,你明白的。”

他隨手摘下腰間掛着的金令扔在榻上,道:“我這一步讓得可真大,希望你也能念着我的好,離和兒遠點。”

“說得我還佔了便宜似的。你讓我念你什麼好?”姬初將金令抓在手裏,失笑道,“念你把我母親幽禁在昭陽殿?還是念你昨晚把我推到角落裏去?害我盡做噩夢,逃也逃不開。”

“這不能怪我,是你睡覺不老實,要來抱我胳膊。以前沒發現你這個惡習。”宇文思道,“你改了吧,我不喜歡。”

“我抱你?”姬初冷笑着翻了個白眼,“你做夢吧。”

宇文思撇她一眼,不跟她爭辯,一聲不吭進宮去了。

姬初又躺到辰時正才起身入宮。

她本以為來得晚,已經避開了下朝的時辰,然而她一下車看見從宮門魚貫而出的百官,才忽然記起今日是二十一。逢一、五、九是所有京官都要早朝的,人這麼多,自然事也比平時談得久。

少頃,百官也已散盡。她入宮門亮了亮宇文思的金令,禁衛連忙讓路。不料這時還有人從裏面出來,險些撞上,好在他及時停步。

這人盯着她仔細端詳了一陣,突然驚喜地叫起來:“姑娘,是你——”

姬初皺眉,不記得自己認識此人:“閣下認錯人了?”

“原來你會說話,我還一直以為你不能開口呢。姑娘忘了嗎?南閣寺,我跟你說了一下午,你也沒理我。”這人興奮地提醒她。

南閣寺的話……

姬初想起他來,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平靜地點頭:“我知道了。”

她繞開他就要進門去,他鍥而不捨地追問:“姑娘要進宮?姑娘是宮裏人?”

“以前是。”姬初不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簇新的官袍上,很快微笑,“你做了大官了么?”

他靦腆地紅了臉,不好意思道:“慚愧,托兄長的蔭庇,平步青雲。”

姬初笑意更深:“尊兄長是?”

“京口假持節都督宋凡生。”

“是他——原來如此。”姬初忽然間想得透徹,不免問了一句,“你又是誰呢?”

“兵部侍郎宋行儉。不知姑娘芳名?”宋行儉拱了拱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臉。姬初笑道:“我下次告訴你。”

“還可以再見?何時何地啊,我也好……”

姬初轉身就冷了臉,根本不理他在後面追問。

前夜來的人里還有原兵部侍郎在,如今換了個人,顯然他們是出事了,且看昨夜宇文思的臉色,恐怕拖下水的不止一個。

宋行儉資歷極淺,能出任兵部二把手,要麼是宇文思籠絡宋凡生的手段,要麼是給宋凡生的獎賞。畢竟他已官至京口假持節都督,再要加官進爵,不是那麼容易。

一品二品都是虛銜,沒有實權可言。換言之,他握着兵,權力已經到頂了。

不論是哪個緣由,宋行儉已經任職,即表明——宋凡生是宇文思的人。當初先帝統率的三軍主將有兩名身在曹營心在漢,唯一一個忠心耿耿的沒有回來,那就難怪是現在這個結果。

姬初先去了司計司帶走紅素、青娥二人,才到昭陽殿外。殿外本有大片大片的海棠,但如今已經凋零,雜草倒比花長得好。

姬初心想:可見宇文思對母親也有怨恨和怒氣,看來母親未必過得如意。

殿外果然有神策軍沿着宮牆圍了一圈,不許人靠近。姬初不認得連池,上前問:“連池是哪個?”

她眼前的男子答道:“連池就是我。”

“你?”姬初仔細看了看他的五官,明明是端正堅毅的模樣,卻有種莫名的陰狠——也許是她早在心底形成了對他的偏見。一個背信棄義之人,長得再好不過枉然。

她冷聲道:“好,讓開,我進去拜見皇后。”

連池一把攔住她,警惕道:“任何人不得隨意拜見皇后。”

姬初看着他:“誰說的?”

“陳王有命。”

“這裏面住的是誰?”

連池皺眉道:“皇后。”

“你怎麼有臉說出來?裏面住的是皇后,提攜你的是先帝,如今你卻背叛先帝,聽陳王的命令幽禁皇后。我若是你,我早該找個地方自盡了。”姬初輕蔑地冷笑,“活着也是笑話。”

連池沉默須臾,臉色一陣青白不定,仍然不讓路,但他問起她的身份:“你是何人?”

姬初道:“姬初。沒有錯,就是傳言害死你妹妹連柔的那個姬初。”

連池神色瞬間浮現洶湧瘋狂的恨意,目光如針般刺向她,但一接觸她輕蔑而咄咄逼人的表情,他又霎時間潰敗,扭頭冷漠道:“陳王有命,任何人不得隨意拜見皇后。”

姬初拿着金令,輕輕敲了敲連池的頭盔,金屬碰撞的聲線聽得四周的神策軍都微怒——這是極大的侮辱:“陳王有命,我不是任何人,我可以拜見皇后。並且你立刻、馬上領着你的神策軍離開昭陽殿,以後也不要再來了。聽明白沒有?不明白我可以再說一次。”

連池接過金令看了一陣,儘管心底將信將疑,但金令不假,他不好因私心公然違命,只得還給姬初,冷聲大喝:“收軍!”

只是回頭必然稟報陳王就是了。

姬初停在原地,跟他說話卻目不斜視地盯着昭陽殿緊閉的殿門,“真是聽宇文思的話,即使心底恨死了我,千不甘萬不願,一個金令你也只得離開。我是不是得誇獎誇獎你?”

“不必。”連池直言拒絕,轉身要走。

“你知道連柔死後,你的雙親曾把棺木停在陳王府外,問我要個公道么?”

連池臉色更冷,也不看她,直視前方:“知道。你想說什麼?”

姬初於是嗤笑起來:“那你知道最後把他們依律處三年役的是誰么?就是你的好主子宇文思。當然,看你現在這麼聽話,他們一定已經放出來了吧?”

“我殺了你!”連池已經忍無可忍,氣得眉目也扭曲了,拔劍刺過來。姬初一動不動,只將金令朝他劍尖所指的地方一擋。

“叮”地一聲,連池果然停住。

“仇人就在你面前嘲笑你,你也不敢一劍刺下去。真是沒半點血性,怪不得你會做了牆頭草。”姬初收了金令,微笑着進殿門去,“原本我還把你當做一等一的仇人記恨,現在看來沒必要。排一排號,你品性都未必能進三甲,沒資格做我仇人。”

連池握緊長劍,傷痕纍纍的手背上青筋畢露。他垂下目光盯着地上的石板,似乎要盯出一個洞。

姬初進了昭陽殿前院,終於見到皇后的面。

高皇后正在用膳,風華依舊,但已憔悴許多,瘦得單襖里穿了兩層中衣也還是空落落的。

怎麼會瘦成這樣凄涼的模樣?她臨走時,皇后還神采煜煜,美得不可思議。

姬初險些就要哭出來了,但她捂住嘴咬牙。她已看見了皇後身前的午膳,跟宮女沒有什麼分別。

皇后似乎食慾不佳,擺手不吃了,轉身時後背仍然挺直。

皇後身旁不是方尚宮在伺候,換了一個陌生而面目刻薄的女人。那女人見皇后要走,譏笑着揮了揮手,隨侍的四名宮女頓時圍上去,將皇后按下去坐着。

“皇後殿下這麼體弱,不吃大補的怎麼行?長華來服侍殿下用膳。”長華夾起一段蛇肉遞到皇后嘴邊。

皇后皺眉偏了偏頭,欲要吐出來,但因腹中本沒有什麼東西可吐,又忍了。

長華眉開眼笑,看似決定硬塞,紅素氣得忍不住,才上前一步便被姬初攔住。她怒極反笑道:“這個人,我來。”

“姬初拜見母親。”她走上丹陛,彷彿對眼前的局勢渾然不覺。

皇后哀傷地凝視她,眼中有淚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也笑道:“難為你。還好么?”

“沒什麼不好的,母親放心。”姬初看了看那幾個宮女,指着長華道:“正好我也還沒吃,你來替我布菜吧。方尚宮呢?怎麼不見。”

長華愣了一下,不知她是怎麼進得來的。不過想起她的身份,又很快奇異地笑起來,順手將那塊蛇肉遞到姬初嘴邊去。

誰也知道她這個陳王妃形同擺設,幾乎任人拿捏。

姬初道:“這樣的東西也能吃么?連皮也不剝,看着瘮的慌。拿去丟了好,再傳。”

“對不住,宮中規矩是過了時辰不能再傳的。難道陳王妃已經不記得了?”

“誰不傳要誰的命。你去尚食局試試,看是規矩厲害,還是我這話厲害。”姬初微笑道。

長華只是嗤笑,並不當真,仍把肉放在姬初的眼前。

姬初“嘖”了一聲,似感慨似嘆息,同時起身笑着湊近長華的臉。長華沉下臉,還來不及說話,姬初一把將匕首捅進她的腹部,她驚恐的慘叫已經響起來。

隨即四名宮女也尖叫着衝出去,但被紅素一人一掌打暈。

長華捂着腹部蜷縮倒地,但小腹血如泉涌,她捂不住。姬初慢慢蹲下,將匕首□□,猛地又扎進她的喉嚨,這下連慘叫也不能發出來。

血濺三尺。

“我說,誰不傳要誰的命。你怎麼不信呢?”姬初妖邪一般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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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的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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