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4.第四章

“你真的是圖安?”

溫禮問出這話的時候驚訝簡直要從眼底溢出來。他雙手緊緊抓着那本《走向終結》,一臉難以置信的小激動。

四年前他剛博士畢業,禁不住家人的要求留在了江州大學的附屬醫院任職任教,那時候康念,也是圖安,剛出版第一本書。

《向陽處》的出現無波無瀾,甚至前半年裏默默無聞,並不像現在這麼聲名煊赫。

他有閑暇時泡圖書館的習慣,打發時間看完了那本書,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就成了圖安的鐵杆粉絲。從此後圖安每出一本書,他必須要買三本以上,一本自己讀,一本用於收藏,第三本用來向周圍的人傳教。

那本圖安的處女作,半年後水漲船高,橫掃國內兩項文學大獎,再然後出版海外,賣出影視版權,改編成話劇……《向陽處》的結尾一如她往後幾本書的套路,總是以質問本心為結尾,溫禮至今還依稀記得一點片段:“我看不起世俗,我被世俗羈絆。我所能做出的抉擇,都不是出於我的真心。我在一場古典悲劇里演一個執迷不悔的小丑,我也在一出流傳千古的摺子戲裏演一個倔強的沒有懸念的英雄。”

且不說放在當年,就算是現在,各路作者也紛紛規避同性戀題材,而圖安似乎另闢蹊徑,她從第一人稱敘事入手,從一個心裏鬱結的男人的角度,替這批活在陽光下卻又身處黑暗裏的人群打開一扇溫暖的窗。

這不是一本為同性戀洗地的愛情小說,沒有可歌可泣的悲慘愛情。

主人公衣冠楚楚,卻又心理陰暗,他從不拿正眼看女性,又欲蓋彌彰的對同性抱有可視的偏見。

他自戀,他狂傲,從一開始他就不是一個良好的可代入的形象。可偏偏這本書的句式和拷問的態度又吸引了溫禮,他忍住一次次想扔書的衝動,一直往下看,不由自主入了迷。

在《向陽處》裏,男主人公自述的口吻總是一副極度自私自利的姿態,但通過其他人對他的態度,以及行文描述的蛛絲馬跡里,都能看出來,他其實是一個利用謊言企圖掩飾自己是同性戀的毫無存在感的上班族。

這個不斷進行自我欺騙的男人一直用各種尖酸挑剔的語言來評述他所接觸到的“同志”,以至於讀完文章的三分之二,讀者還會誤以為作者是站在“大多數符合價值觀的異性戀”的角度對“極少數性取向有問題”的人群進行猛烈批判。

然而當讀者意識到主人公實際只是個卑微的“同志”,是個毫無存在感的可憐蟲之後,這一切就都變成了絕妙的反諷。

然後讀者也意識到,男主人公一直追尋的“向陽處”,實則是他自我意識里編織的美麗謊言。他娶妻,他生子,他的一生都站在那“極少數人”的對立面,可直到文章結尾才見他似乎想要站出來為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一切發聲,一切卻又戛然而止。

他有自己的愛人,卻在餘生的半輩子斷絕了聯繫。他默默地關注着,甚至臆想出一個理想國,他和他的同□□人該生活在那兒,彷彿他和他的孩子本就是他和同□□人之間的愛情結晶。在這一段情節里,現實與虛幻的交織寫得極富技巧性,密不透風的細節讓讀者目眩神迷。

故事的高·潮和結尾,是男主人公的妻子和孩子死於車禍,而男主人公此刻正躲在他向陽處的理想國里做着對他同□□人的瘋狂臆想。

故事的轉折又在這裏,第二天一早,他的車在他的車庫裏被發現,破爛不堪,駕駛室里還有一點乾涸的血跡。

警方介入調查后,平日多受他刻薄言語的鄰里紛紛跳出來指責,最後他被判定是殺害妻兒的兇手。男主人公被順利抓捕定罪,卻因疑似患有精神分裂而免除死刑。全書的結尾,他說出了當時風靡網絡的著名的一段話:他是小丑,也是英雄。

而圖安當然不會指望一本邊緣文學讀本讓她一炮走紅,這本書發行海外不久,就有外國讀者在網絡上發表了一篇關於此書的分析,通過一系列書中的細節,推斷出男主人公並不是殺害妻兒的犯人,真正的兇手是在文中着墨不多,甚至多次只出現在男主人公記憶里的同□□人。

他深知男主人公的性格和做事的套路,將他們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罪過歸咎於男主人公的妻子,於是他策劃良久,開男主人公的車撞死了這對無辜的妻兒。男主人公認罪時的緘默,以及真兇旁聽判決時的冷漠,才是悲劇的起源——愛是盲目,是自私,是可以傷害無辜。

這篇書評一出,頓時輿論嘩然,書評的結論似乎有失偏頗,但圖安本人在書評下點了一個贊,似乎是默認了讀者的觀點。

圖安這個另類的作家也憑藉這本小說,成了當年出版界的黑馬,拿下國際文學獎,走上了封神之路。

與此同時,網民們開始猜測,一本行文如此陰暗晦澀的作品的作者,是不是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極端?

在圖安第二本作品發行之前,網絡上對她猜測的熱潮一度蓋過了她的作品。讀者們似乎願意相信,無論一個作者怎樣掩飾,她的作品所傳達出的價值觀,側面上就如同作者本人。

《向陽處》裏的幾個人物塑造的太成功,讓大家不由自主將對男主人公的印象套進了對圖安本人的猜測里。

溫禮抱着書,眼神炙熱的定定看着面前咬着奶饅頭的年輕女人,面目純良,眉清目秀,與她書里的每一個角色都大相逕庭。

康念不習慣這樣的目光,她別過臉,慢騰騰的從他手裏把手稿接過來,漫無表情的翻了翻。溫禮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安靜了會兒,問她:“我很好奇,你寫《向陽處》的時候年紀輕輕,為什麼會塑造一個醜陋自私的同性戀者?”

康念頭也不抬,很快反問:“你也歧視同性戀么?”

溫禮一愣,沒想到她會反問這樣一個問題,他很快反應過來,下意識搓了搓手指,“並沒有,剛才是我表達有誤,我沒有別的意思。”

“沒關係,反正與我無關。”談及她作品裏的人物,康念的態度緩和了許多,她挑起唇角淡淡一笑:“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突發奇想,想寫就寫了。”

溫禮側過身子,把重量壓在椅子靠背上,觀察着她,慢慢地,他說:“你說謊。”

她聽他說:“你說謊,圖安。”

康念的身體有片刻的僵硬,她站起來走動一下好讓自己的行為順理成章一些,只是微微笑了笑,大方承認:“是。”

她神色平靜,目光中卻有一點淡淡的悵然和疲憊,她聳了聳肩,把手稿隨便插到書櫥中的某個位置,隨意無比:“很多人來打聽我創作的初衷,可我為什麼要同你們分享這些?我寫出了書,你們看過這個故事,我們的關係就到此為止。如果你們從我的書里收穫一點感動或者引申一點思考,那我非常歡迎,但為什麼要試圖從一本書里去探究其他的東西?”

她漠然看着溫禮的頭頂,眼神說不出到底落在哪裏,“我不想有什麼外人了解我,也不需要。”

這句話說得重極了,一瞬間把兩個人好不容易產生的一點友誼粉碎殆盡。溫禮抿着唇,冷靜了一點,他點頭:“對不起,我並不是想探究你的**,如果冒犯了你,請你原諒。”

康念眼神下移,落到溫禮手中的《走向終結》,她指了指,語氣里有難得的禮讓,“你好像對這本書很感興趣,上面有我的簽名,我可以送你。”

溫禮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好像前一秒發生爭執的不是他們兩人,“這是限量的典藏版,可以送我?”

康念點頭。想了想又說,“在樣書上簽名,是不是可以說明我也是個自戀的人?”

說完她笑一笑,是那種如沐春風的笑意。

“如果我以後發現點什麼蛛絲馬跡能印證‘你是自戀的’這個命題,我會迫不及待寫一篇偽長評發到網上。”

康念撅了撅嘴角,“唔,你隨意。”她看看窗外,夜幕如瀑,皓月當空,“挺晚了,我送你下樓。”

溫禮穿好外套多次推讓,康念還是固執的拿了鑰匙去玄關處穿鞋子,她邊穿邊說,“也不全是為了送你,我的存貨不夠了,我要去買一點儲備糧。夜裏寫東西的時候,我經常會餓。”

溫禮這才不好推脫,跟在她身後出門,想起什麼,他忙從外衣口袋裏摸出自己的手機,把存在裏面的照片給她看,好幾張,都是圖安的作品,各種摞在一起的已出版的書,初次版、經典版、典藏版……不僅從第一本開始每本不拉,而且很明顯每本都不止一本,溫禮為這些書單獨做了一個簡易的書櫃,一排排的“圖安”顯得頗為壯觀。

康念瞄了一眼嚇了一跳,睨着他,瞪了好幾眼才發表意見:“你比我有病。”

溫禮把這話當做是誇獎,顯得很開心,“總之今天收穫不小,”他兩根手指在照片上一點,放大,指着其中一排書,“我正好缺《走向終結》的典藏版,當時出手晚了幾分鐘,惋惜了好久。而且以前我對別人說,圖安一定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所有人都鄙視我,覺得我意淫。”

“我希望你繼續這樣‘意淫’下去。”

溫禮一點就透,十分狗腿,“你放心,我不會透露任何有關你的信息。”

康念給門上鎖,看也沒看他,但還是在走進電梯的時候低聲道了聲謝。

夜晚有點透涼,康念穿着一件七分袖,在夜風裏抖了抖。溫禮看在眼裏,伸手攔住她,抬手做了個請回的手勢,說夜裏涼,別凍感冒。

康念頓了頓,繞開他,看了看周圍停着的車輛,說:“你快拿車去吧。”

溫禮猶豫了一下,思考半天還是覺得自己確實沒有什麼關心她的立場,轉頭去開車。

小路旁跑過來幾個打打鬧鬧的孩子,手裏拿着紅外線小手·槍,拐角處坐了一位在聽收音機的老奶奶,溫禮的車開過來的時候,降下車窗,看見康念站在老奶奶身邊,把她扶起來,說:“大媽您坐這兒挺危險的,來往的車輛看不見您,很容易撞到的。要不我扶您去小亭子裏坐?”

溫禮探出頭,這才藉著月光拉出的影子,看到顫顫巍巍站在陰影處的老年人。他多打量了康念幾眼,年輕女人說話時薄薄的嘴唇上下合動,側臉對着他,髮絲纏繞着微風,紅色的綢帶扎在腦後的黑髮宛如幽靜的月夜裏從山澗中傾瀉下來的一壁瀑布,軟玉溫香,蘭質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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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不曾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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