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 一封書信動大德
江南富庶。雖然如今依然未曾成為天下糧倉,但是因為得天獨厚的氣候和前些年興盛起來的海水曬鹽,如今江南家家戶戶日子都不算差。加上前朝皇帝對於江南的看重,以至於此地文風昌盛。
或許看不到隨便一個樵夫便能吟詩作賦,但你要走在官道上,總能夠聽到周圍有性質忽然的唱和。
這番景象,在長安也是少見。
但這裏就有。
蘇州不是江南的中心所在,但依舊不差。以是天下文壇,依然有幾分重量。
在一般人看來,江南文士大都殘留着一些魏晉遺風。行事或有乖張,但處事絕對重禮。
但近日的蘇州士林,卻一改多少年來的印象,半點也不重儀錶,從四面八方向吳縣匯聚而來。
墨香居要開分號的消息最先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而且這分號的地址,還就是在吳中。最為重要的是,傳說中那位慧眼識英才,還創辦了墨香居的誠國公羅彥,此時就在吳縣。
陸敦義今天的心情很是複雜。
此時在陸府正堂中,在一幹家族子弟的注視中,這位從前寵辱不驚的主事,慌亂地來來回回踱步。
“怎麼辦,這已經是三天來第一百多封名帖了。誠國公還是拒絕回見任何人,也不讓別人透露他的位置。這可怎麼辦才好啊。這樣下去,江南士林的人都得讓咱們得罪清了。”
雖說將來掌管墨香居分號,能夠讓他們陸家地位上升好大一截,但現在他們還得罪不起這麼多人。
先前被羅彥點名過的陸正明,此時也一臉苦笑。
這位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國公爺,到底想玩什麼遊戲。連續幾天,一直呆在陸德明的墳前,更是讓人重新搭了一座草棚。陸正明怎麼覺得,他有給陸德明守孝的意思。
不是說,這位先前在長安已經守孝一年了么。
如果讓羅彥知道陸正明心中所想,那他一定會對陸正明更為看好。沒錯,他正是要在陸德明墳前守孝。當然了,這次可不會有三年那麼久。行程匆匆,羅彥拿出來三個月,專門在此。
原本陸敦義想咬着牙關硬挺一段時間的。可是接下來一份拜帖,卻逼着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決定。
楊說。在北方或許這位壓根不出名。可是在南方士林,這位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無他,此人乃是真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家世顯赫,乃是西蜀楊子云的後人。才華橫溢,當年楊廣都嫉妒其文采,暗中要找茬置他死地。年高德劭,這些年資助過的士子不計其數。
有種種光環在身,偏生這位還很低調。自從被楊廣暗害,從此便隱居不出。不想今日居然親自前來。
說起份量,前頭上百份名帖,都不如這一份拜帖重。
難道真的要將這位老先生拒之門外?別說陸敦義不能,他也不敢。真要這麼幹了,江南士林絕對能夠一人一口吐沫將他們陸家上下悉數淹死。
咬咬牙,陸敦義終於做出了決定。先前都是他派家族小輩找羅彥詢問,這回他得親自出馬了。
當他一路隱匿行跡到達陸德明的墳塋之處,只聽得草棚中傳來陣陣讀書的聲音。陸敦義雖然不曾出仕為官,但畢竟家學淵源,也知道羅彥讀的是什麼。
讓他驚訝的是,不想羅彥居然會這般流利標準的雅言,將一本《禮記》讀得人只想靜靜聽下去。
奈何事情着實有些緊急,陸敦義也沒有那個耐心繼續往下聽了。走到草棚前,在羅彥視線所及之處,默默等候着。
待一篇《古之教者》念完,羅彥這才看着陸敦義說道:“二兄為何今日親自前來,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情?”
聽到羅彥的詢問,陸敦義有些苦澀。自己一家子在那裏着急上火,這位真正的主角反而在這裏逍遙自在,這都是什麼世道啊。
苦澀歸苦澀,該說的事情還是得說。
“進之,你是不知道啊。今日來了位大人物,想要見你一面。別的人我倒是可以替你拒絕,但是這位我實在拿不定主意,只能前來找你。”
這下倒是讓羅彥很好奇了。陸敦義雖然沒有陸敦信那般的厲害,但是在將那也有些個地位。連他都不能拒絕的人,到底是誰啊?
看着羅彥的疑問,陸敦義很是及時地解釋:“楊說老先生……”正待繼續解釋的時候,羅彥就已經接著說道:“這位我知道,前朝文采讓楊廣都嫉妒的人,老師生前跟我提過。既然是這位老先生,二兄倒是可以帶我傳信一封。”
別人或許羅彥還可以不屑一顧,但是楊說的德行絕對值得他敬重,所以也不能隨便敷衍。
筆走龍蛇,一刻之後,羅彥吹乾了墨跡,疊放整齊之後交給陸敦義。“二兄,這封信煩請轉交楊說老先生,同時代我向他賠個不是。”
陸敦義徹底傻眼了。感情這位壓根就沒有出去見人家的意思。
沒辦法,自己已經儘力了,如果事情還不能解決,那也無能為力了。
懷揣那份單薄的信,陸敦義踏上了回家的路。
次日一大早,陸敦義便親自趕往吳中縣城東城的宋家。楊說老先生正是寄居在此,既然要轉交書信,就不能隨便派一個小輩來應付。
惴惴不安的心情中,陸敦義被宋家家僕請到了正堂。
問說是陸敦義前來,宋家家主宋好問便請了楊說過來。陸敦義一進門便看到這兩位在座中飲茶,急忙一拜:“後學陸敦義,見過楊公,見過宋家主。”
這宋好問卻是跟着楊說佔了便宜,若論家世,他哪裏能得陸敦義一拜。
楊說擺擺手,很是迫切地問道:“陸主事,不知羅彥小友在何處,若是方便,老朽今日就想見他一面。”
看到老爺子這個急切,說實話陸敦義越發地內心不安了。無奈,只好從袖中掏出書信,一邊遞交給楊說,一邊回答:“好叫楊公知道,誠國公他從來到吳縣的第三日,便搬到大伯的墳前守孝去了。這是昨日他托我帶來的書信,還請楊公過目。”
尚未打開書信,楊說和宋好問便被陸敦義的一番回答給震驚了。傳言羅彥在長安為陸德明守孝一年,原本在江南的人們只以為是個笑話,或許還是羅彥以退為進的借口。今日看來,傳言反而有些太過陰暗。
因此楊說也並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反而很是爽朗地笑了笑:“能有這般尊師重道的人,想來也沒那些後生說的那麼驕狂。我倒是越發好奇他信中說些什麼了。”
說著,還朝着兩人揚了揚手中的書信。
卻是這些天被陸府拒之門外的人多了,對羅彥不利的流言也順勢而起。也傳這些謠言的,自然以士林文士居多。
緩緩打開書信,楊說似是有意讓二人知曉,居然就這樣大聲念了出來:“後學末進羅彥拜言:楊公得重,忍辱賜書。以大人之尊,央後生一面。言辭懇切,心內惶惶。羅彥本廬州貧寒,得先皇聖明,邀天之倖,科考得中。又有陛下之恩隆,方有今日。才學淺薄,德行缺漏。得公垂問,豈不幸甚。
然先師駕鶴三載有餘,羅彥雖長安守孝一年,不及墳前一掛紙錢。心內愧疚,日日夜夜,如有神靈,拷問自心。更兼身入宦海,浮沉兩歲。未承遺志糾集黎庶,反多悖逆以遭貶謫。僥倖得無事之身,方敢至此,以贖心中之債。
以是楊公情深,不敢罔顧先師恩重;瑣事繁雜,不若守孝墳前緊要。三月之後,定負荊於門前;今日之時,唯遙拜於雲中。後學羅彥再拜言。”
楊說這些年也不知道讀了多少後學末進的文章,羅彥的詩作和文章自然也沒有少讀。
原本只覺得那些文章絕非一個年輕人能夠寫的出來,不想今日這一封簡單的書信,老先生先前不過是用吳儂軟語,讀到中途,情不自禁就用上了雅言。
這是老先生的習慣,好文章就該用他認為最美好的聲音讀出來。
讀完之後,猶覺意猶未盡。只是讀起第二遍又覺得壞了心中的感動,只能不住地讚歎:“好,好,好。”
陸敦義已經流下了淚水,因為羅彥的言辭,多是寫他與陸德明的事情。而宋好問雖然沒有這般激動,卻被老先生連續三個好字給驚呆了。
能讓這位下榻的,自然是故交了。宋家乃是楊老先生的姻親,宋好問自幼就和老先生多有接觸,深知隨着年歲漸長,從這位口中說出一個好字有多困難。
尤其是那個用雅言的怪癖,這幾年更是鮮見。
不想今日居然一次性都見到了。
不管兩人的表情,楊說很是激動地自言自語道:“三個月是嗎,我便在這吳縣等上三個月。如今這樣文采斐然的後輩不少,但這般情深意重的,卻是少見了。”
隨後,看着剛將淚痕擦乾的陸敦義和藹地說道:“三個月後羅小友回來的時候,且記得通知老朽,讓我前去陸公墳前憑弔一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