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似近還遠
“滴答……”
昏暗的地牢中,安靜得能聽見牆上滴下的陰溝水發出的聲音。
刑架上,吊著個人,他渾身鞭傷,傷口深得幾乎能看見骨頭,有的甚至還冒着血水,看起來分外滲人。
“嗒——嗒——”
空曠的牢房內,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白日裏,那些人應該不會來審問他……是誰?刑架上的人垂着腦袋,艱難地睜開了雙眼,入眼處,是一雙黑靴。
尋了許多日,康永終於帶來了消息,南徹此人,就關在施奉允京郊的一座宅子裏。
宋清歌怎麼也沒想到,南徹真是被施奉允抓走的,但驚訝歸驚訝,她絕不可能親自去質問施奉允,從魚腸谷之戰開始,她對施奉允就隱隱懷疑了起來。
“你是南徹?”宋清歌單手執着佩劍,挑起了那人的腦袋。
那人滿面風霜,臉上還有些血痕,他盯着宋清歌愣愣了看了好一會兒,眼睛突然一陣濕潤,乾裂地嘴唇終於動了動:
“歌、歌兒?”
這聲“歌兒”讓宋清歌一陣恍惚,小時候,只有爹娘和哥哥會這般喊她,十年了,再沒人那樣喊過她。
不,記憶里似乎還有一個溫潤如玉的青年男子……
“妹妹,歌兒!南叔叔,歌兒病才剛好,你這樣抱走歌兒,我爹娘可是會生氣的。”不過十一歲的宋棠跟在青袍男子身後,小步地追喊着。
“呵呵呵呵,病好了才要出去走走,是吧歌兒。”男子笑起來甚是清俊疏朗,五歲的宋清歌待在他懷裏,好奇地盯着他看,她沒有開口,只是黑潤的眼睛微微發亮。
“走,你也一起去,今夜必晴而無雲,南叔叔帶你們上觀星台,見見什麼是二十八星宿!”男子一把撈起宋棠,將少年夾在腋窩。
宋棠一陣掙扎,懊惱大喊:“南叔叔你快放開我,我都長大了!”
“哈哈哈哈,才十一歲就長大啦!”男子大笑着,壓根兒就不鬆手,任由他掙扎。
五歲的宋清歌見哥哥鬧騰的模樣,也咯咯笑了起來。
宋棠見妹妹笑了,也懶得再掙扎,全身放鬆,懶懶地道:“算了算了,南叔叔你可得夾穩點兒啊。”
“哈哈哈,放心,叔叔不會摔着你!”
……
“你可是歌兒?”那人見宋清歌不應,再次激動地問道,掙扎的時候,被鐵鏈困住的手臂又流出了些血來。
宋清歌見了,面色立時冷了三分,上前迅速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那人身子一僵,便暈了過去,血倒是止住了一些。
“鏗——鏗——!”宋清歌狠狠地劈開困住男子的鐵鏈,將男子背到了背上,也不顧血沾滿她的衣裳。
走了幾步,宋清歌面色愈加冰寒,記憶里那高大的男子,如今竟瘦若無骨,輕得可怕。
“少主。”出了地牢,門口康永和幾個灰袍男子正守着,周圍倒着一些被打暈的看守,少主說的不錯,白日這宅子的守衛果然反而會變少。
“我來背吧,少主。”康永欲將人接過來。
“無妨。”宋清歌淡淡地道。
一行人翻出了宅子,數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雍京城外。
“辰澤,你這便要走了么?”
梁梓瀟拉着少年的手,竟有些捨不得了。
辰澤也很喜歡同梁梓瀟在一處,兩人總有些話能講到一塊兒去,比如他們都不愛女(男)紅,但都為心愛的人綉過花。
梁梓瀟繡的是一朵花椰菜(菊花),辰澤繡的是一對鴨(鴛鴦)。
“歸凰定要我趕回西月皇宮待產,她說不能讓我這麼不明不白地把孩子生下,要給我和孩子一個名分。”辰澤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笑容,臉上已經有了為人父的溫柔光芒。
“也對,現在王大娘也願意跟你們回去了,一家人團聚,實在是好事。”梁梓瀟由衷高興地說道,隨即又嘆了一聲,“唉,以後可就吃不到王大娘做的包子了。”
一個精神爍爍的中年男子從馬車裏探出頭來,啐了一口笑道:“敢情你這丫頭就只記得我的包子了,還有跟你說了幾回啦,老漢的真名叫王琅玉,不喊大爺就算了,還一直王大娘王大娘地喊着。”
“這不是喊習慣了嘛~”梁梓瀟難得有些小女兒情緒,上前拉住王大娘有些乾枯的手,眼睛竟不住紅起來了。
“誒誒,你個臭小子可別哭啊!”王大娘手忙腳亂的,來大梁幾年,那隨身帶帕子的習慣也沒了,身上沒有可擦淚的東西,只好用另一隻手往梁小郡主嫩嫩的臉上抹了兩把,哪知越抹眼淚越多。
“可不許哭了,我們西月的女子哪個像你這般哭哭啼啼的。”王大娘虎着臉佯裝凶道。
“噗!”梁梓瀟破涕為笑,“本郡主可不是你們西月的女子。”
“是是是,你是大梁尊貴的小郡主。”王大娘慈愛地摸了摸梁梓瀟的腦袋,道,“日後若是想老漢做的包子了,你便來西月,老漢還做給你吃!”
說著王大娘朝付歸凰伸了伸手,付歸凰鳳眉一挑,無奈地依照老爹的意思,從懷裏取出了一塊小令牌,道:“此乃西月皇族獨有的令牌,見令牌如見本人,你若有朝一日來了西月,只管拿出令牌,皇宮守衛必不攔你。”
“哪,給你,老漢以後就住在宮裏頭了,你想來便來,皇帝是我女兒,沒人敢欺負你。”王大娘一把拿過令牌,交到了梁梓瀟手上,他眯眼一笑,滿臉褶子在梁梓瀟眼裏卻格外可愛。
“嗯,等你們安頓好了,我就帶上夫君去西月皇宮吃包子!”
“辰澤,生了孩子別忘了寫信告訴我!”
“付歸凰,好好照顧辰澤和王大娘!”
……
馬車漸行漸遠,梁梓瀟也翻身爬上了小馬駒如意的背上,動作比往日輕巧多了,她有些開心地咧嘴一笑,忽然又悶悶地嘟起嘴。
“夫君,瀟兒最近都沒怎麼吃東西,瘦了好多,你就不關心我么……”
這幾日,梁梓瀟一直讓宋清歌睡在門外,天冷,雖然知道宋清歌有內功禦寒,她到底還是心疼,特別吩咐明月在外頭放了一床棉被。
宋清歌也聽話,在地上睡了好幾宿,但就是不主動與她說話,每日也不知做些什麼,早出晚歸。
梁梓瀟偶爾會想,她家夫君到底是什麼時候與柳盈盈關係那般好了,每日出府是不是又去找柳盈盈了?
也對,柳盈盈那麼漂亮(梁小郡主第一次勉強承認這個事實),還是雍京第一才女……宋清歌雖然沒怎麼表現,但光是見到楚湘院中花開便能隨口吟詩,想來就算不是才高八斗,也是喜歡那些詩詞經綸的。
可她這些年就顧着野了,看的也是《天下兵器譜》之類的書籍,這麼一想,她家夫君與柳盈盈倒是般配……不管,反正宋清歌已經是她夫君了!
梁梓瀟連日忐忑之中,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她知道就算宋清歌是女子,可自己付出的感情卻是收不回來了。
這世界男子都能生娃了,憑什麼女子和女子不能在一起?
梁梓瀟想通之後,也不再糾結,如今就差弄清楚宋清歌的想法了,她想確認,宋清歌到底願不願意與她共度一生,就是不願意,也得讓她家夫君說出“願意”二字來!
然而還沒駕動小馬駒,梁梓瀟突然一愣。
她的視線落在遠處樹林間的一輛馬車上,樹葉的掩映下,一切都看得不甚清楚。
但……那不是柳盈盈的馬車么?
“你怎麼全身是血?!”馬車裏,柳盈盈正安坐着,手裏甚至還端着一杯茶,正細細地品着,帘子被人掀開,宋清歌鑽了進來。
宋清歌道:“不是我的血。救了人,他如今性命垂危,麻煩你送我到將軍府。”
說完,一個人被她與康永抱了進來,原本寬闊的車廂,頓時變得有些擁擠。
不錯,柳盈盈之所以會在此處,乃是宋清歌所託,最近不知為何,城關防守比往常更嚴了些,過城門總是需要檢查。
宋清歌身份特殊,不宜暴露行蹤,便乘着柳府的馬車出了城郊,而柳盈盈便在此等候接應他們。
“康永,你速速進城,將莫大夫找來!其他人,回暗點待命!”
那莫大夫,是宋清歌她師父的至交好友。
那馬車漸漸駛近城門,守城的衛兵攔道,“車上何人?!”
柳盈盈只掀開了車窗的一小半帘子,露出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來。
“原來是柳小姐,柳小姐今日出郊遊玩可盡興了?”那衛兵立刻換了個語氣,一臉笑意鞠首道。
柳盈盈抿唇一笑,“自然是盡興的,多謝掛懷。”說著,馬車便駛入了城中,而那些守城衛兵還滿面痴笑地看着那離去的馬車。
馬車在主街上行駛了一會兒,接着拐了數次,穿過幾條沒有人煙的巷弄,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宅子前。
這座宅子,是被查封了十年的將軍府。這裏,是將軍府的後門。
康永就在牆角候着,見馬車來了,立刻將人迎了進去。
而柳盈盈則是乘着馬車先行離開。
不多時,巷弄里再次恢復了平靜,只是不遠處,一道身影出現在巷子口,她牽着匹小馬駒,直直地望着將軍府,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帶着幾分不可思議和探究。
“宋清歌……你這次又瞞了我什麼……”
天色漸暗,過了許久,宋清歌再次從那道門中走了出來,她身上的血漬已然除盡。再回北郡王府的時候,突然聽荷香道“郡主有請”。
梁梓瀟正站在楚湘院的小花園中,她似是方沐浴過,烏黑的髮絲帶着些濕氣垂落在身後,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紅色披風,襯得白色的小臉格外的圓潤可愛。
像是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梁梓瀟轉過身來,對着宋清歌彎起了眼睛,“夫君,你來啦。”她的手裏捧着個暖爐,沒法像往日般抬起手揮舞。
她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着,臉上帶着淡淡笑意,直直暖進宋清歌的心裏。
“嗯,你喚我來,可有要事?”宋清歌走上前,輕聲開口道。
“沒有要事,便不能喚你來么。”梁梓瀟突然走近宋清歌,她手裏捧着手爐,整個人像一團熱氣撲面而來。
宋清歌心裏一跳,自她回來的那一天起,梁包子就沒這麼主動靠近過她。宋清歌獃獃地立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該後退。
而梁梓瀟已經先她一步,將手中的暖爐塞進了她懷裏。
“天冷,你抱着它。”
宋清歌從袖中伸出冰涼的手,接住了暖爐。她忍不住勾起唇角,低頭看着梁梓瀟,“我不怕冷。”
她的梁包子,似乎長高了一些,先前還矮她大半個腦袋,如今個頭竟竄到她鼻樑前了。只要她再靠近一些,她的嘴唇,便會觸碰到梁梓瀟光潔的額頭。
“可是我怕你冷。”梁梓瀟微微仰着腦袋,“再說了,我手上若是拿着東西,便不能抱夫君了。”說著,梁梓瀟張開雙手,環住了她的腰,暖暖的梁包子,一下子驅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寒氣。
宋清歌再也沒忍住,她俯下腦袋,輕輕地吻在梁梓瀟的額頭上。
梁梓瀟的臉紅了起來,她眼睛撲閃了兩下,纖長的睫毛像撓痒痒一般掃過宋清歌的下巴。宋清歌輕笑了兩聲,林林如玉的聲音十分好聽,好聽得讓梁梓瀟難以抑制地心跳加速。
宋清歌騰出一隻手,將人抱進懷裏。
梁梓瀟欣喜地靠在她懷中,她就知道,宋清歌也是喜歡她的。
“既然已經知曉了我的女子身份,為何……還願意這樣對我?”宋清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聽來有些悶。
“這些日子瀟兒也因此煩惱過……但前幾日突然發現,我更在意的,是你欺騙了我。”
“夫君,你當初為何要應招我的郡馬……”
“你除了女子身份……還有什麼瞞着我?”
宋清歌僵住了。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淡淡笑着答道:
“應招郡馬只是聽說北郡王家的小郡主是個吃貨,要是嫁進王府,不就能夠混口飯吃了么?其餘的,沒有什麼瞞你了。”
梁梓瀟聽了,心底卻是一涼。
眾人皆道淑寧郡主足不出戶,溫良淑德,除了親近的人,誰知道她是吃貨,又哪裏來的聽說?
宋清歌不愛說話,如今說了這麼長的一句話,竟是為了再一次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