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心懷異想
第1章心懷異想
第一章
我是一畝三分地上的種,這是不能改變的,就像我的爹,不能改變一畝三分地的命運,我爹的爹,也是一樣,他的命與一畝三分地相連着,像有一根無形的臍帶連接着。
我爹叫方孝武,我爹的爹——我的爺爺,名字好聽,叫方誠實。名字中的三個字意思相近:方正、誠懇、實在。我爺爺性格是不是這樣呢?我不好說,但至少,我祖爺爺是這樣對爺爺期望的。至於我爺爺辜沒辜負祖爺爺的期望,我不評論,大家看了之後,會有一個公正的評價。這裏我要先說的,是爺爺對一種東西非常的實誠,那就是:土地!——與我們一家命運相連的一畝三分地!
如果沒有這一畝三分地,就沒有我爹,沒有爹,那就沒有我!所以我對這一畝三分地也充滿好奇,充滿感激的。
有土地,才能活命。我爺爺常這樣對我爹說。爹呢?他也想學爺爺樣子,這樣對我說,可說了一半,就自己把下半句吞下去了。因為我爹發現,他與爺爺說話的語境不一樣了。爺爺說這話時,我們一家人都處於半飢餓狀態。
有土地,能種糧,有糧食,能活命。我爹想對我說這話時,卻變了,變成是有土地,能建房,有房子,能賺錢,有錢了,能過好日子。
現在,我們那裏的土地很值錢。不對,不是土地值錢,是位置值錢!就好比,生在富家做少爺,生在官家當大爺一樣。我們這地方正處於城市之郊——一個叫方家莊的自然灣。嗯,也不對,是機遇值錢!城市要發展,就得要土地。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資源,自然它就值錢了。好像這也不對,難道說,同是土地,過去就不值錢嗎?
應該更值錢,命比錢便值錢!
可我爹,卻不敢接過爺爺“有土地,才能活命”這話的含義,主要是他沒悟出那個道道來——爺爺那時候是想從土地中“活命”;我爹是想從土地中活出個人樣來,活出點光彩來。
我爹應該是從1983年開始有這種想法的。
那一年,我們富川市的土地上發生了大變革,禁錮了大半輩子的農民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
2月初的月亮,像一彎淡淡的蛾眉粘貼在天穹上,幾片雲彩托着她緩慢地移動。月光下的方家莊,恰似籠罩在蒙蒙的薄紗之中。村民們剛開完社員會,陸陸續續地回到家。回到家之後,仍然很興奮,一家人又圍坐在一起,接着談論今天晚上的會議:政府要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了。大家不懂這承包責任制的含義,只有粗淺的理解,說話也就直白:“以後不搞集體化了。”
“田地都分到戶了。”
“不用吃大鍋飯了。”
“自由了。”
“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想種什麼就種什麼了”……
壓抑了很久的農民,都舒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爺爺和我爹也在談論着這個火熱的話題:“明天要分地了!”
“分了地我們得趕緊整出來,就憑我們父子這兩雙手,明年的收成少則翻一倍。”爺爺抑制不住興奮的喜悅心情。
“爹,勞力與人口按四六比例分地,我們家勞力多,有點吃虧哩。”
“我算過,也不見得。”爺爺不認同我爹說的話。
爺爺和我爹你一言我一語談論着,竟然沒有一點睡意。他們談了一陣子,爺爺突然像記起了什麼重要事情似的,急切地說:“孝武,禿山坳上那一畝三分地,我們要直接承包過來。”
“那只是塊三類磽薄地,分得到就分,分不到就讓給別人。”
“不,我一定要承包下那塊地。”
我爹盯着爺爺看了好一陣,問:“為什麼呢?”
“那可是塊寶地,我挂念十六年了。”爺爺一臉渴望的目光望着我爹。
“還寶地?我爺爺不是那塊地送的命,你也吃過那塊地的虧了,真是肉骨頭敲鼓——昏(葷)咚咚的。”我爹重提起往事。
“孝武,那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十六年前,一位姓向的看地理的風水師告訴我的,我留了心,一直沒說,原本想把你爺爺葬在那裏,可當時辦不成,就沒敢聲張了。現在我想給自己選塊歸宿地。”
“什麼風水啊?一直沒聽你說過。”我爹有些不屑地問。
“我怕你說漏嘴,一直沒敢告訴你,現在只要把那塊地承包過來,這事就成功了一半。明天我帶你去看那塊地的地形,只要我一點破,保證你相信了。”
我爹默想了一會兒,說:“怎麼承包過來呢?找子儒叔公商量?”
“嗯,我也是這個想法,找你子儒叔爺,把那塊地直接承包過來。”爺爺說。
爺爺和我爹商量定,夜已經深了,全村人都已經入睡了。莊裏只有幾個零散的窗戶透出幾點燈光,同時傳出陣陣嬰兒啼鬧聲,幾隻狗此一聲彼一聲地胡亂吠着。
我爹和爺爺一起出了家門。
爺爺反剪雙手走在前面,我爹提着兩瓶酒、一條煙跟在後面,悄無聲息地穿過兩條村巷,徑直來到生產隊長方子儒家門前。我爹輕輕叩門,爺爺則移步到窗戶下,側耳聽:“誰?”房裏傳出男人聲音。
“我,誠實。子儒叔,睡下了。”爺爺低聲應道。按方家宗族排行:瑞子誠孝賢……爺爺要小方子儒一輩。論年紀,方子儒只比我爹大幾歲。
“誠實老哥,有事嗎?”方子儒以他兒子輩分敬重地稱呼我爺爺,“明早說行不?”
“吶,有點事哩,要不了多少時間,能不能……”爺爺站在窗戶下欲言又止。
“好,就來。”房裏應着,繼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爺爺迅速轉身回到大門口。方子儒披衣開門,讓我爹和爺爺進屋。
三個人來到方子儒家的廚房,圍着已經熄火的火爐旁坐下。方子儒拿起爐邊的鐵火鉗扒開溫熱的爐灰,爐灰中還殘存些星星點點的紅火炭,一股溫熱的暖氣先撲向臉龐,再暖進胸口。
“子儒叔,我想承包禿山坳上那一畝三分地。”爺爺先開門見山地說。
“哦。”方子儒應着沒接話。
“你也曉得,那塊地對我來說是有特殊感情的,我真想死也死在那裏啊。”爺爺百感交集。
“誠實老哥,我曉得你對那塊地的感情,方家莊的人都明白。可今晚大會上已經定了規矩,抓了鬮,排了號。俗語說,人平不語,水平不流。要是把那塊地抽出來直接承包給你,肯定有人說閑話的,到時候,怕有人學着跟進呀。”方子儒很是為難。
“子儒叔爺,今晚我本不想來找你的,我曉得來了就要為難你了。可我爹硬逼着我來,說子儒叔爺哪像我是個木榆腦瓜子想不出辦法,你子儒叔爺一定能幫上忙的。又說,這些年他就是為那塊地才活下來的,如果我要是個孝順兒子,就滿足他這個願望,我能不來嘛。來了,果真就給你出難題了。我做晚輩的,也不能過分讓你難做,左是叔爺,右是爹,都是我要孝敬的長輩,總不能敬一個,難一個吧,是不?子儒叔爺。”我爹慢聲細語地說。
方子儒一邊聽着我爹說話,一邊沉思默想着,等我爹說完,便無奈地說:“誠實老哥,孝武賢侄,老話說得好:能得方便地,何須不為人呢。你們也參加會了,當著大隊、小隊幹部、群眾面定了規矩,叫我一個人也改不了啊,這事真是有些難辦了?”
“子儒叔,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相信你能有辦法的。”爺爺目光炯炯地望着方子儒說。
“唉,真是為難,如果早兩天說,這事還好操作,現在方案都定好了,大隊知道,群眾也曉得,讓我怎麼辦呢?”方子儒搔頭弄耳的像自語,又像是對我爹和爺爺說。
三個人都沉默不語。
過了好一陣子,方子儒皺了皺眉頭,說:“誠實老哥,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事要辦,那你們就得吃點虧。禿山坳上那一畝三分地充其量是三類地,但如果要單獨拿出來給你承包,那得按一類地,再加之大家也曉得誠實老哥與那塊地的特殊感情,這樣一來,大家也就沒話說了,我也好做工作,你們看怎麼樣呢?”
“按一類地?那太虧了,按二類地行不?”我爹搶着說。
方子儒沒作聲,默默地扒着爐灰。突然說:“有點冷,生個火吧。”
“不用了,好晚了,不能多耽誤你休息,按一類地就按一類地吧,只要能承包到手。”我爺爺果斷地答。
“爹,那是塊什麼寶地啊,不就是塊磽薄地嘛,用一類地換,往後一大家子吃那黃土坷垃呀。”我爹陰着臉說。
爺爺白了我爹一眼,然後轉過頭來對方子儒笑着說:“子儒叔,就這麼說定了。”
“不行,寧棄千畝地,不吃眼前虧。我不同意用一類地來換。”我爹硬戧戧地說。
“孝武啊,俗話說:吃一份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這世事難料,現在田地不是又分到戶了嘛,千金難買一個願,你就遂了你爹的心吧。”方子儒勸導我爹。
“子儒叔,不要管他,他不換,我換。要不,就拿我和他娘的人口田來換,我們分家,我和他娘吃不飽不怪他。”爺爺的話也是硬邦邦的丟出來砸得地面梆梆響。
“哦,一崽一媳,分開家過日子,方家莊還沒有過先例哩,你這是想叫人戳我脊梁骨啊。你把這事拿出來評評,看人家怎麼說,什麼破風……破地啊,要用一類地換,我看還是眼見的為實,耳聽的為虛,爹,算了吧。”我爹力勸爺爺改變心意。
“你曉得個屁,磽薄地不能改造啊。人勤地不懶。子儒叔,你曉得的,前些年,我不是在那地上種菜,種出來的菜多好啊,吃不了,送進城去換回的是緊俏貨。能說那地不好啊?當年不也是一塊黃坷垃的瘦地,只有二分來面積,我做了兩年,把土壤改良,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黑土,這十幾年來,沒人用心耕種,那層黑土層讓水沖走了。俗話說共屋住共屋漏,沒辦法。不過,只要人勤快,石頭也能種出花來,是不?”我爺爺一邊教訓我爹一邊訴說著當年他的風光。
“誠實老哥,你說的也是實話,要不,你們先回去一家人商量好了再說,不要為一塊地傷了父子情。”方子儒又轉過頭來對我爹說,“孝武,父子同心,黃土變金。不要吵鬧,讓一讓你爹啊。”
“子儒叔,不用商量了,就這樣說定了,那塊地我死也要承包過來,我回去了,不耽擱你睡覺。”我爺爺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我爹也跟着一呼啦站起來,幾步跨過爺爺率先開門走出方子儒家。
方子儒有些尷尬地站起來,緊隨着爺爺後面出來,手扶着大門望着我爹和爺爺離去,嘴唇翕動幾下,卻沒有發出聲來,頭不自主地搖了搖,關上大門睡覺去了。
第二章荒地鬧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