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南北結親
溫修站在自家大門口,不時踮起腳尖,皺着眉頭看看巷口有沒有出現公子的身影。八月的建康城裏,暑熱難耐,一股股熱浪從地湧出,彷彿要把人活活蒸熟了,溫修跟隨公子一家自琅邪來,一時半會兒還習慣不了南方的氣候,這樣的天氣,令他等待公子的心情更加煩悶焦躁。
公子堂兄王子田明天娶親,迎娶的是江東大姓陸家的一位小姐,這小姐是陸遜後裔,血統高貴不說,而且聽說秉絕世品貌,婉轉優雅,世所難尋。王子田是公子伯父的長子,且孝順尊親,很得公子伯父的喜歡。再說他們王家本是北方士族,因戰亂而避禍江南,協助並保全東晉皇室,可是南遷之後的皇室和他們這些北方人,與南方士族之間並不相睦,所以這次王家和陸家聯姻,被看作南北士族交好的實質一步,王氏族人以及今上,都尤為重視。
明天是王子田大喜之日,王家爵尊官高,今天來祝賀的人就不少,門前轎馬絡繹不絕,真如流水馬龍,所以今天族中叔伯兄弟都要去他家幫着陪客。可是今天一大早,公子給老爺夫人請安后就匆匆出門,早飯也沒吃,連他這個親隨小廝也撇在家裏,現在已經過了午時,賓客雲集,公子再不回家,可要吃老爺責罰。想到此處,溫修着急得雙手交握,不停來回踱步,時不時拿袖子抹一把兩鬢和額頭冒出的汗珠。
“溫修,你不在家裏,站大門上作什麼?”一副少年嗓音,喊着溫修,溫修抬頭,吆,這不是公子回來了嗎?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年拿扇子拍了一下溫修肩頭,他身量尚未長足,但體態修長,雙眉若雁欲飛,眸影如溪似流,青色綸巾,藕荷色長袍,在這悶熱的天氣里,這少年着實令人覺得清爽。
“哎呀公子,你可回來了,你忘了今天什麼日子啦?去得再晚些,被老爺發現了,我的屁股先保不住了。”溫修左手一把拽住少年的袖子,右手順勢又擦了一下脖子裏的汗。
“多大點事,司空老大人的二公子,得了絕好的畫譜,我哪裏能忍得住,早上去一看究竟,真是好東西。對了,我大哥哥要娶的小姐是哪家名媛?”少年邊走邊問,溫修跟着後面頗為無奈地說:“公子,是大名鼎鼎的陸家小姐,可不一般吶。哦,對了公子,你的馬呢?你怎麼從司空大人家回來的?”溫修忽然站住,兩眼直瞪瞪的,公子若丟了馬,怎麼跟老爺交代?那時戰亂不止,就算是達官貴人之家,豬肉就算上等佳肴,要是有貴族之家得了一頭豬,便把肉質最為肥美的豬頸肉割下來獻給皇上,自己才敢放開吃,可見生計凋敝到什麼程度,現在丟了匹馬,儘管以王家富貴確非大事,可也不是一句解釋就能搪塞過去。
“哈哈,你怎麼今天一直大驚小怪的溫修?不就是一匹馬而已,回家路上我想着畫譜里講的馬奔跑的神態,就抽了幾鞭子讓它奮蹄狂飆,我在後面觀摩其情狀,沒想到馬跑遠后沒回來,罷了,老爺問起有我呢,不干你事,也說不準老馬識途,它會自己找回來。”少年腳步不停抬頭往前走,壓根沒把丟馬之事放在心頭。
公子不提,溫修也只好作罷,他跟公子這幾年,也算了解他脾氣,迷醉書畫,性情又古怪異常,只願意替下人着想,體恤下人這一點,很得人心。
他家與王子田家只隔着一道牆,在這烏衣巷裏,主僕兩個幾個轉身,已經進了王子田大門,裏面人聲熙攘,各處是互相施禮高談闊論的為官作宦之人,王子田與父親陪着當朝幾位顯要,王子田看到這少年進門,立即上來拉着手問:“子西,你來了。”王子西回禮,然後兄弟兩人攜手來到王子田父親面前,王子西父親也在一側,子西給二位尊長請安,禮畢,便退去別院陪幾位世家公子,其中有經常一起廝混熟悉的,也有聞名而不曾見面的。子西的另一位堂兄,子田的胞弟子元,帶子西到正在吃茶的一位少年賓客面前,鄭重介紹說:“子西,這位是顧江顧公子,祖居江東,其父顧胥,是皇上器重的老大人,也是你我父親的至交。”
王子西抬頭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公子,應該比他年長几歲,茄色袍子,冠帶珠玉,大方臉塌鼻樑,短眉圓眼,只品茶,也不說話,顯得一派尊貴氣度。王子西雖然頑劣不羈,但生在世家,禮數是絲毫不錯的,他彎腰作深深一揖,口稱:“顧公子,今日得見玉面,幸會幸會。”
沒想到顧江只是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好”,又啜一口茶,當沒看見王子西。周圍眾人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目不轉睛盯着子西和子元,且看他弟兄兩個怎麼辦,話說子西子元的父親,不僅在當朝高官厚祿,而且與皇上是血親,顧江有多大本事敢小看王家?
子西眼裏已經有火苗在攢動,長這麼大,還沒人對自己如此藐視,他雙眉一揚,一句帶刺的話脫口而出:“說好者,莫非自稱女子耶?”
顧江原本跪坐着,聽到這句話噌一下子跳起來,指着子西的鼻子罵道:“你們這些北方士族,來我江東,本是僑居於此,哪曾想你們還想控制我們,要不是你父親弟兄二人趨拜我門庭之下,央之再三,我父不曾想過要面見君上,之後卻受你們轄制。”
子元到底年長些,聽到他話語裏言及皇上,立即搶過來拉住顧江雙手,對着周圍的子弟們笑說:“顧公子口直心快,所言不虛,皇上過江以來,顧大人就一直想面君表達自己一片忠君之情,可惜不知如何才能彰顯自己拳拳忠心,故請我父至其家,商量多次終順利得以面見天顏,其時龍顏大悅,以顧家為江東士族忠君之表率,多有賞賜。”
聽完子元的話,顧江也醒悟過來,一陣后怕,額頭冷汗直冒,為避尷尬,即便回家,臨走,還惡狠狠瞪子西一眼,恐怕這輩子,他都忘不了這個罵他是女人的北方人。
顧江走後,子西也將這事拋之腦後,他是個從小生活無憂無慮,萬事不留心的富貴公子,這點事,實在無須掛懷。
在大哥哥家混一下午,與人交談多是官樣文章,沒遇見特別投緣的同齡人,至晚,王子西帶了溫修回家,進屋給父親母親請安后,剛要準備回自己屋裏換衣裳,哪知父親一聲斷喝,令他跪下,子西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難道是丟了馬匹,被父親知道了?那有娘幫忙說幾句好話,也不至如此呀。
四處奔波了一天,子西很累,天色雖晚,卻不見變得涼爽些,他跪在地上,脖子裏汗珠一行一行滾落,不多久衣領上濕了一大片。
子西父親,名王蒙,和子西大伯王堅都是輔佐皇上渡江稱帝的股肱之臣,他還有個叔叔,叫王化,領兵駐守武昌,拱衛建康安危,是當朝的封疆大吏,三兄弟文武並濟,皇上也對他們另眼相看,還特令王堅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只不過王堅深了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至理,堅辭不受。
這時候,王蒙正發雷霆大怒,他在子西面前來回疾步走動,左手背在身後,捋着鬍鬚的右手微微發顫,他惡狠狠瞪了一眼屋裏的僕人們,僕從們都靜悄悄退下,出去后回身掩上門,在階下咬着嘴唇聽裏面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