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大哥哥,你是英雄
目送裴鳳隕離開后,小絮兒蹲了一會兒便站起來,把身上的長衫裹得緊緊的,袖口和下擺都挽高系好,然後走到牆角下,撿起那件被裴鳳隕丟掉的衣裳。
黑乎乎、濕噠噠的一團,令小絮兒忍不住擰了擰秀氣的眉頭,隨即抖了抖,拿在手裏,往井邊走去。打了一盆水,蹲下身子用力搓洗起來。
不過是搓破了而已,縫補縫補還能穿。
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把這件舊衣裳洗乾淨,找地方晾了起來。見裴鳳隕還沒回來,低頭看了看身上裹着的亮閃閃的男子華服,眼中露出幾分渴慕。小心提了提下擺,又走回角落裏,蹲在雜草從後面,躲了起來。
她小孩子家家的,穿着這樣一件價值不菲的華服,被別人看到了,只怕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好在裴鳳隕回來得很快,不多會兒便從後門閃身進來。
聽到動靜,小絮兒仰起脖子,伸手撥開身前的雜草,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朝這邊走來,手裏提着兩個碩大無比的包袱,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回來了。”裴鳳隕邁着大長腿走過來,輕鬆跨過雜草從,把手裏的兩隻包袱放在地上,對小絮兒伸出手:“怎麼還蹲着?腳麻了沒有?”
小絮兒搖搖頭,看了看他修長白凈的掌心,猶豫了下,把手放了上去。
裴鳳隕合攏手指,輕輕一下便把她拉了起來。然後鬆開她的手,俯身去解包袱:“來看看我給你買的衣裳。”
“這些都是嗎?”看着幾乎快比她還高的兩個碩大包袱,小絮兒忍不住往前湊了湊,眼睛裏滿是好奇。
裴鳳隕指了指旁邊的包袱:“那裏面是棉被。”
“棉被?”小絮兒愣住了,忍不住抬起頭,朝他看過去。
這是一張稜角分明的年輕面孔,兩道劍眉挺拔飛揚,斜飛入鬢,一雙鳳眸狹長,蘊着說不出的威嚴,高挺的鼻樑下方,是一雙微微抿起的薄唇,此時低頭解着包袱,一派認真的神情,直是說不出的英俊。
忍不住心跳微微快了起來:“我,我沒有要你賠這麼多。”
裴鳳隕愣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只見小絮兒咬着粉嫩的唇瓣,一臉糾結與無措,不禁笑了:“我有錢。”他說著,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多得花不完。”然後才低下頭,從包袱里取出一身水青色的細棉布的素麵裙子,遞給她道:“穿上吧。”
絮兒被他摸了摸腦袋,只覺眼前有些發暈,一股說不出的感覺縈繞着她。不知不覺伸出手,接過裙子。只覺觸手細膩柔軟,竟是頂級的棉布,心裏一驚,登時清醒過來。
尋常的成衣,一身也要二三百文錢。似這樣上好的料子,怕不要大幾百文?他,他真的那麼有錢?但為什麼偏偏給她花?眼中閃過狐疑,接過裙子卻不穿,指着身前堆得高高的包袱:“這都是買給我的嗎?”
“不只是給你的。”裴鳳隕說著,蹲下身來。他不喜歡居高臨下地跟她說話,此刻平視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說道:“一半是給你的,一半是給你娘的。”
聽罷,小絮兒猛地睜大眼睛:“給我娘?”她忙彎腰去翻,發現墊在下面的衣裳果然是婦人的款式,忍不住抬起頭問道:“你給我娘也買了?”頓了頓,眸中更多了幾分狐疑,“為什麼沒有我爹的?”
他才認得她,為何給她買了,給她也娘買了,卻單單沒給她爹買?他知道她只有娘親?
裴鳳隕的眼神凜了凜,面對小絮兒戒備與警惕的眼神,暗道失算。但他也不會在一個小丫頭面前亂了陣腳,淡淡道:“你爹是男子,想要什麼,自己去掙,我雖然錢多得花不完,也不至於如此散漫。”
小絮兒看着他的眼神,仍舊將信將疑。低頭翻撿着包袱里的衣裳,忽然擰起眉頭,稚嫩輕軟的嗓音問道:“怎麼還有夾衣和棉衣?”
這滿滿一包袱的衣裳,不僅有當下穿的夏衣,還有秋天穿的夾衣和冬天穿的棉衣。小絮兒翻撿了幾下,只見都是頂級的細棉布,雖然是素麵的,但恐怕也要花費不少銀錢,忍不住抬頭看着他,滿眼都是不解。
這一回,裴鳳隕沒有回答她,只是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先換上衣裳,我再跟你說。”
小絮兒握着衣裳,打量他幾眼,最終抿了抿小嘴巴,後退兩步,臉頰微紅地道:“你轉過身去。”
裴鳳隕微微一愣,隨即失笑地轉過身。
她如今才不過是個**歲的小丫頭,豆芽菜似的,他心裏半分旖旎都生不出來,她倒是機敏。
見他轉過身,絮兒才抱着新裙子,飛快換上了。細膩柔軟的棉布,貼着肌膚,頓時讓小絮兒舒服得幾乎喟嘆出聲。
真是太舒服了,比她的那件粗麻布又打了許多補丁的舊衣裳,好了不知多少倍。一邊繫着腰帶,一邊抬頭打量前方那道異常高挑的背影。
他這時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身量雖然削瘦,但背脊挺得筆直,隱隱給人感覺,似山嶽一般穩重可靠。一粒種子悄悄生根,不知不覺發了芽。
小絮兒系好腰帶,才清了清嗓子:“你轉過來吧。”
聞言,裴鳳隕立刻轉過身來。只見站在眼前的小姑娘,生得一張雖然稚嫩但隱隱透出絕色的小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帶着兩分羞澀,兩頰微紅,有些靦腆卻又極力維持大方的模樣,只覺說不出的可愛。
“好看。”裴鳳隕抿了抿唇,點頭道:“等我下次回來,給你買綢緞衣裳穿,會更好看。”
小絮兒敏銳地抓住他話里的信息:“下次回來?你要去哪裏?”
裴鳳隕慢慢走過來,俯身重新繫上包袱:“我爹叫我去打仗,至少半年後才回得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把夏季、秋季和冬季的衣裳,各買了四套給她。
本來,他想給她買最好的裙子,最少也要是綢緞的。顏色鮮艷,穿着也舒服。但他去買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他如今並不是那個威名赫赫,人人敬仰的戰神。如今的他,才十五歲,只打過幾次仗。
在人們的眼中,他是個小小年紀便獨自出宮建府,被隆安帝所厭棄的可憐王爺。而非前世的時候,威名赫赫的戰神。
他的揚名之戰,是在兩年後,大破北戎設下的埋伏,將北戎打得四分五裂。在那之前,他的頭頂上始終戴着一頂“小可憐”的帽子。
他自己都是小可憐,又如何給絮兒庇護呢?故此,本來打算稱病推掉這次出征,把絮兒接到燕王府好好照顧的,思量再三,不得不嘆息着抹掉了。
“你爹要你去打仗?”小絮兒聽罷,卻驚訝得睜大眼睛,“你家這麼有錢,也要去打仗嗎?”
她聽過戲文,有錢人家的男子,都不會親自出去打仗,哪怕被徵兵,也會花錢找人替代。眼前這個大哥哥,家裏都那麼有錢了,怎麼還要去打仗?
“因為我有力氣,也有本事。”裴鳳隕輕笑一聲,摸了摸她的腦袋,“北戎在欺凌百姓,需要我這樣的人把他們趕跑。”
這句話說出口,頓時引得小絮兒滿眼崇敬:“大哥哥,你是英雄。”
此刻,在小絮兒的眼裏,裴鳳隕已然從可疑的騙子,變成了仗義疏財、愛國為民的英雄少俠了。
聽着她稚嫩輕軟的嗓音吐出來“大哥哥”三個字,裴鳳隕心裏頓時軟得仿若棉花,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把她抱在懷裏,抿唇一笑,提起兩隻大包袱:“你住在哪間屋子裏?我給你送過去。”
絮兒聞言,卻怔了怔,低下頭,眼神有些閃躲:“大哥哥,你放在這裏吧,一會兒我自己提回去。”
裴鳳隕何其敏銳,微微眯起眼睛,低聲問道:“怎麼了?”
小絮兒抓起衣帶,繞着手指頭,一圈又一圈,只是答不上來。
“跟哥哥說。”裴鳳隕放下一隻包袱,摸了摸她細軟的頭髮,“有什麼不妥嗎?”
小絮兒被他揉着頭髮,分明從他輕柔的動作中感到一絲憐惜,不禁湧上一股衝動,想把實情說出來。但她又想,大哥哥已經幫了她很多了,她怎麼能再麻煩他呢?
可是,她做夢也不敢想的事,當真發生了。有一個仗義疏財的少俠公子,從天而降,拯救她於窘迫,她為何不說呢?
這般猶豫着,裴鳳隕卻等不及了,道:“你不說,我去抓別人來問。”
“等等!”小絮兒連忙抓住他的手,攔住他欲走的步伐,咬了咬唇,低頭說道:“我們沒有屋子。”
“沒有屋子?是什麼意思?”裴鳳隕皺起眉頭。
小絮兒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最終為難地伸出手,指了指前頭:“我和我娘沒有屋子住,我們睡在那裏。”
只見前方不遠處,豎著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頭,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
“哪裏?”裴鳳隕擰了擰眉頭。
小絮兒咬了咬唇,指着那塊大石頭道:“我和我娘就睡在那裏。”
“睡在地上?”裴鳳隕不敢置信地道,“露天而眠?”
似他這樣的有錢人家的公子,是沒法想像她們的苦日子的。小絮兒咬了咬唇,慢慢鬆開他的手,低頭說道:“嗯。到了晚上,就在上面搭塊板,遮一遮。再用草帘子圍住,就可以睡了。”話沒說完,便覺手腕猛地被攥住,不禁驚呼一聲,“大哥哥?”
“你們媽媽在哪裏?”裴鳳隕將兩隻包袱都丟在地上,牽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帶我見她。”
他還奇怪,為何絮兒要躲在這裏洗衣裳,而不是在屋裏?原來她根本就是睡在外頭的!
晴天的時候還好,遇到颳風下雨呢?到了冬天,下雪的時候呢?
她竟然吃着這種苦頭!裴鳳隕只覺胸口快要炸開,一股說不出的鬱氣和憤懣,令他禁不住想要仰頭長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究竟吃過多少苦頭?
再想起前世,他重生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去解救她,而是任由命運發展,坐等她自投羅網,便覺無比悔恨!他是天底下最無恥的混賬!活該絮兒不選他!他根本不配!
小絮兒被他拉着,踉蹌着往前走,只覺手腕被一股大力攥着,都有些痛了,忍不住拍着他的手道:“大哥哥,你別去。”
裴鳳隕停下腳步,低頭看着被他抓在手裏的小絮兒,只見她仰着一張稚嫩的小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滿是焦急與擔憂,禁不住心中酸澀難言。
“不礙。”他想了想,彎下腰,一手抱起她,“哥哥跟她談一談,她再不敢欺負你們了。”
小絮兒被他一下子抱起來,只覺地面離得她好遠,忍不住有些害怕,兩隻手連忙環住他的脖子。此時近距離看着他,只見他臉龐堅毅,雙眸深沉,不知不覺便生出幾分依靠之感。抿了抿嘴,她伸手指了指一個方向:“易媽媽住在那裏。”
裴鳳隕點點頭,抱着她往三樓上走去。
“她很不好說話的,大哥哥,你同她說話的時候,一定不要生氣,我和我娘住在石頭旁邊也沒關係的。”小絮兒坐在他結實的手臂上,被他抱着上樓。只覺樓中一片靜悄悄,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不禁挨得他近了近,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如果她叫龜公打你,你就快點跑,不必管我,她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裴鳳隕聽着她稚嫩輕軟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說著無比貼心的話,只覺心裏又酸又軟。如果,他同絮兒成親了,生個小女兒出來,恐怕就是這個樣子。
微微偏頭,看着小姑娘湊近過來的腦袋,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別擔心。”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他和絮兒的女兒淪落到這種困苦的境地。
“這裏就是了。”小絮兒指了指前方,位置十分巧妙的一間屋子說道。
裴鳳隕微微揚了揚眉頭,抱着小絮兒走過去,敲了敲門。
“什麼事?”不多時,裏頭傳來一個稍顯冷漠的女子聲音。
絮兒剛要張口,被裴鳳隕掩住口,然後說道:“貴客。”
話音落下不久,房門打開了,露出一道披着深藍色紗衣的妖嬈身影,正是年輕時候的易媽媽。她上下打量裴鳳隕幾眼,掩口曖昧笑道:“這位‘貴客’,我們這裏白天不開門的,不妨晚上來罷?”
裴鳳隕冷冷瞧着她,一言不發。他身上裹挾着戰神的氣勢,哪裏是易媽媽扛得住的,笑了幾聲便再也笑不出來,眼中隱隱有些凜然,讓開房門,恭敬地道:“貴客請進。”
再也沒有了方才那種張喬做致的浮誇妖嬈。
“我是為了絮兒而來。”進門后,裴鳳隕開門見山地道,“給她安排一間屋子,好好照料,半年後我來接她。”
易媽媽有些驚訝,這才打量被裴鳳隕抱在懷裏的小絮兒,心中暗道,小丫頭片子倒是好本事,年紀輕輕就會哄男人救她了。
“這恐怕不行。”易媽媽的眼珠轉了轉,“有人給了奴家大筆銀兩,叫奴家‘好好’照料她們母女,奴家已經收了一家銀兩,恕無法再聽從公子吩咐。”
小絮兒聽罷,眼睛瞪得圓滾滾的:“媽媽!是誰給了你銀子?!”
她怎麼不知道,還有這種緣故?她一直以為,之所以過這種苦日子,是因為陶氏不肯接客,所以易媽媽故意懲罰她們!
“你家主子見了我,也要喚一句兄長。”裴鳳隕沒有多說,只是淡淡撂下一句。
易媽媽愣了一下,隨即眸中湧出一點薄怒:“呵呵,公子倒是知道奴家的主子是誰?”
“不就是那個胳膊恨不得一天斷三回的倒霉蛋?”裴鳳隕淡淡道,“需不需要我加把力氣,叫他的兩條腿也斷一回?”
易媽媽一愣,隨即冷汗漸漸流了下來:“公子當真知道奴家的主子是誰?”
“前日才打發人送了禮。”裴鳳隕淡淡道。
易媽媽這下真信了。晉王前天放了一回血,對外說是胳膊摔斷了,知道的都去慰問了,或者差人送了禮品過去。
以這位的說辭,再瞧着身量和氣勢,恐怕是那一位。
又想起方才裴鳳隕說的,半年後來接絮兒,不禁想起北戎騷擾邊境,皇上命燕王帶兵平叛的事。這麼一想,更加確認了他的身份。
膝蓋一彎,下意識便要跪下行禮,卻看見裴鳳隕垂在身側的一隻手沖她輕輕搖了搖,不禁一怔。這位主子,應當就是那一位,但為何不表露身份呢?
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懷裏抱着的小丫頭的身上,但見小丫頭的一雙眼睛瞪得圓滾滾的,滿滿都是氣憤,顯然還在介意她方才說的,有人故意叫她們不好過的話。
“呵呵,既然公子跟我家主子是這樣的交情,奴家少不得要賣個面子。”易媽媽掩口笑道,一邊對絮兒招了招手,“小丫頭,怎麼還坐人懷裏,快下來。”
裴鳳隕直接道:“媽媽還是快些安排吧。我給絮兒置辦了幾件行頭,正沒地方放,在地上堆着呢。”
“是,是,奴家這就去安排。”易媽媽的眉頭跳了跳,看向小絮兒的眼神帶了幾分深意,隨即笑着遮掩過去,連忙出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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