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 姑蘇(外篇2)
……
日子久了,南方的濕熱格外讓人覺得難以忍受。尤其是一年到頭,只有夏季的時候,總是讓人忍不住懷念江南的四季分明。
秋天的爽快明朗,冬天的寒冷蕭瑟,而後到春回大地繁花似錦的喜悅。
徐夫人和夏長淵便是在新年之前的臘月里,離開了徐元,回到了姑蘇。
樓船破開混着白雪凍的並不結實的乳白色冰面緩緩而行。冬天的姑蘇,綠葉落盡只剩枯枝,空曠的原野被薄薄的雪覆蓋了大半,如同一副淡淡水墨的山水畫卷,由着沉靜雋永的美麗。
“多年未回,這裏似乎一點兒也沒變。”夏長淵站在船頭,輕聲感慨。
“是啊,真的像是什麼都沒有改變。”徐夫人平淡美麗的面龐上也露出一絲惆悵。
姑蘇仍然和舊日姑蘇一般無二。
甚至徐家大宅也是舊日模樣,一花一木,假山湖石,都沒有任何變化。但卻是空曠了許多。如此,再回此地,難免會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徐夫人在徐家大宅之中平靜地走了一圈,最後站在了集雅苑前,聽到幾聲犬吠,怔了一怔,走了進去。
斑點花已經很老了。再沒有舊日的精神勁兒。
它看見了徐夫人和夏長淵,興奮地迎了上來,繞着兩人叫了幾聲,又向兩人的來時的方向跑了幾步,卻沒有發現想要見到的那個人,眼中才生起的明亮光芒便暗淡下來,像是又老了幾分,頹然地向徐夫人和夏長淵二人低叫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而後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艱難地向院內去了。
它走到了一個木頭人身邊,卧了下來。
徐夫人和夏長淵都記得,這個木頭人,是當年這裏的主人用來聯繫暗器認穴的。而在斑點花眼裏,這也是它主人陪她玩耍的。如今已經二十多年過去,木頭人也斑駁腐朽了,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碎開,爛掉一樣。
“老爺,夫人。”朱燕匆匆過來,屈膝行禮。
“它還能多少日子?”徐夫人目視斑點花,輕聲問道。
“回夫人,它怕最多也只有月余的時間了。如今已經很難吃下東西了。”朱燕心頭難過,低聲道:“大夫說,它很老了,就是要走,也是壽終正寢。”
狗的壽命,也只有十幾年。
斑點花活過了二十三年,已經算是格外的長壽。
徐夫人微微點頭,吩咐道:“它走之後,將這木人陪他葬了吧。”
朱燕眼前一片朦朧,忍住淚意,點了點頭。
徐夫人和夏長淵看了看眼前的屋子,不知為何,兩個人都沒有進去,站了片刻之後,便轉身離開了集雅苑。
“也不知道玫兒如今怎麼樣了。”夏長淵究竟是說出了這樣的話。
十年前,他們目送徐玫離開之後,就像徐夫人曾經說的那般,“只當從未有過這麼一個女兒”,於是幾乎從不提起了。
直到今日。
回到姑蘇,看到了屬於徐玫的院子,她養的狗已經十分老邁卻強撐着不肯閉目,仍舊幻想着它的主人什麼時候會回來……夏長淵不禁想起舊日種種,心頭實在難受的很,再也無法假裝“忘記”了。
“才十年而已。”徐夫人的情緒似乎依舊清冷,平淡地道:“她若是活着,要走的路只怕才邁出第一步罷了。”
“那隻狗要死了,所以眷念主人;你和我年紀大了,才會心懷故鄉,挂念兒女……但我們的兒女卻是正年輕。他們的人生才到精彩之處。”
正精彩演繹着的人生,一直朝着前面看尚且目不暇接,又怎麼會有時間和心思去回想過去,感慨惆悵。
“我明白。”夏長淵輕輕嘆息一聲,抬頭看頭,道:“只是免不了會挂念。”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新年才過,徐家鎮卻隱隱更加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人們,彷彿也格外謹慎了一些。新年初六,一輛寬大華貴的馬車由八匹健壯的駿馬拉着,緩緩駛進了徐家鎮。
沒有明確的公文。
但整個姑蘇都似乎知道了,這輛馬車之中,乘坐的,是皇後娘娘和元靈大公主。
皇後娘娘回姑蘇省親了。
“母親,父親。”徐惠牽着元靈向徐夫人和夏長淵行禮,笑道:“多年不見,您兩位風采依舊,真是太讓人欣慰了。”
大公主行禮之後,看着徐夫人和夏長淵,明亮的眼眸之中,露出幾分好奇。
她聽過許多關於徐夫人的故事。
“看你氣色不錯,我們也放心了。”徐夫人面容柔和許多,眼中有了些欣慰。
徐惠將這一絲“欣慰”看在眼中,心頭不知為何一陣酸楚,擺擺手讓服侍的下人們離去,才看着徐夫人,心緒複雜地道:“我以為母親會覺得我做的不好。”
憑良心說,宣承帝決不能算是昏聵無能的皇上。
而既然他是這麼一個皇上,而她只是皇后……她這個皇后,不僅干政,而且涉政,更且一直強硬地與皇上爭權,徐惠以為,她這樣的行為,徐夫人大約是不會喜歡的。
徐夫人自己強勢有謀略有手段,那是因為當年的徐家只有她才擔得起!無論是當年的徐老爺子,還是當年的徐大老爺,秉持的信念與她不一樣,也都沒有那份能力。然後,徐立前長大了,有能力了,徐家徐元,再也不復當年的危機險境,她也就逐漸放了手。
徐惠覺得,她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野心勃勃,是權利心重。而徐夫人,卻並非如此。
是以,徐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徐夫人看她的時候,會有“欣慰”。
而這樣的“欣慰”,從她很小懂事的時候起,一直到她接受了提議嫁入大宣成為大宣皇后之時,她從未從徐夫人眼中看到過。
而徐惠清楚地知道,徐夫人絕不是因為她這個“大宣皇后”的身份,而感到欣慰。
“你有你的追求和目標,且並沒有做過什麼蠢事,該決斷的時候有決斷,該捨棄的時候能狠心捨棄……自然是很好的。”徐夫人平靜地道。
徐惠心中生出一抹感動,露出笑容,有了些俏皮之色,問道:“那怎樣,母親才覺得我做了蠢事?耽於情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