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
古有頻伽石,落於白青山脈。山脈東為人族,西為異獸。異獸殘暴,以食人為樂,常過山脈,虜人類而食之。人族力微而薄,不能敵。一時間妻離子散,民不聊生。
后聖祖出現,生重瞳。自為帥,大破三千異獸,又以血控頻伽石,造屏立於東西之間,自此,人族得以復興,綿延子嗣。
聖祖壽短,年四十而終,遺曰,千年之後,必有雙生子誕世,為霍亂,應除之。
自此,無論王侯百姓,凡生雙生子,必擇弱者而焚之。
聖祖崩后,其子繼位,史稱高祖,勵精圖治,民富而國強。高祖女承聖祖之血,可控頻伽石,自去白青山脈以謀百姓安康,至死方歸。
千年以後,屏障減弱,常有異獸入侵。長公主季久兒,為民謀生,與獸而戰,年三十五而亡,聖上子嗣單薄,只一子,名曰季明思。其母不明,是年立為太子,年方十歲。
是時,天下不平,各方勢力涌動,朝廷欲廣納賢士以敵之。
夏菖蒲的腳踩在混着泥塊與砂礫的地上,冰涼而又火辣辣的疼,她詫異他們會因為即將到來的犧牲而擺出一副悲痛而慌張的嘴臉。
他們不是期待她的犧牲很久了么,他們本應該露出農夫久旱遇到甘露的欣喜,他們應該露出用手也掩蓋不住的笑容才對,他們早就盼她死,如今又露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她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面孔,她的眼睛滿滿滲出淚水,然後又倒流回鼻腔里,酸澀難忍。
那東西就在菖蒲面前,只需一下觸碰,她就會變成自己所最恐懼的,沒有感情沒有憐憫的惡人的樣子。或者用他們的話來說,救世主。成為拯救這個世界,受萬民敬仰的人,可他們從來沒有問過她,菖蒲,你到底想不想這樣。
更沒有人能告訴她,今天過後,她究竟還能不能做菖蒲。
十年前
“所以說,白芨,三天了,你就給我查了這麼點東西出來。”季明思看了看書桌上散落的幾張比廢紙強不了多少的東西,清了清嗓子,用指節輕敲桌子道。
書桌前站着的是一位十四五歲大的少年,穿着一身青衣。他並不老老實實的站着,站姿極為懶散。他一邊悄悄地往懷中塞桌上的糕點,一邊笑嘻嘻道:“太子殿下,這幾頁紙可是白芨嘔心瀝血,幾個晚上沒睡才寫出來的大作呢。您再好好看看。”
季明思挑眉看着白芨臉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蹭上的墨汁,拿鼻子想也能想到白芨臨到交差急匆匆惡補的模樣,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白芨自小就極懶散,遇事能躲就躲。自己三天前要他去查官員販賣私鹽一事,如今三天過去了,他竟是沒有絲毫作為。平日裏他與自己插諢打科沒大沒小的也就算了,如今連自己給他的差事都敢怠慢了。想到這,季明思眼神一轉,突然笑眯眯道:“白芨啊”
“殿......殿下?”少年僵住了偷點心的手,對上了季明思狡黠的眼神,心中暗道大事不好。
果然季明思道:“白芨啊,你是不是想你哥了啊。我也想了,這算一算時間白蘇也差不多該京了。等他回來,我與他好好聊聊。”
白蘇與白芨是先丞相白越的兩個孫兒。十年前,丞相一家為奸人所害。如今京城的百姓時不時還會提起丞相府那場連燒了三天三夜的那場大火。全府上下一百來人,最終只剩了當時為太子伴讀的白蘇與被僕人救出的白芨。白相一生為官清廉,不料暮年遭此橫禍。現在想來,還有多少人為之扼腕嘆息。好在有兩子存嗣,沒有絕了白家香火。白家的嫡長子白蘇如今已年過十八,是可以救世的棟樑之才,平日為人內斂肅穆,少言少語。偏偏弟弟白芨平日裏多嘴多舌,最愛捉弄別人,古靈精怪,聰慧異常。白蘇平日裏對其管教甚嚴,導致白芨對這個兄長又敬又怕。
白芨誤了季明思的差事,本就虧心。如今又聽他說要告訴自家哥哥,頓時瞪大了眼睛。
“別別別別呀!”白芨嚇得差點咬到舌頭:“殿下這麼點事就不用麻煩我哥了!”小少年慌慌張張的拿了塊點心,恭敬的塞進了自家太子的手中,諂媚的笑道:“您也知道白芨沒什麼大能耐,幫你和我哥蹲梢送信改成,這麼廢腦子的案子,我做不來的。況且殿下您平日愛民如子,白芨甚是仰慕,白芨......”
話還沒說完,就被季明思打斷道:“你哪裏做不來,人精似的一個人。這事查清楚了利國利民,出了事又有我這個太子罩着,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麼。”
白芨低頭撇撇嘴,試探道:“太子一開始,不就不希望白芨查清這件事么。”
季明思擺弄了幾下茶杯,斟酌了半晌,道:“說下去。”白芨接着道:“太子將這件事交與白芨而不是我哥,本就是抱着不希望我查清的心思。況且三天的時間,只能查個苗頭吧。太子殿下想讓外人知道你想徹查此事,又不能斷了那些朝廷棟樑的財路,於是需要白芨大張旗鼓的給殿下裝個樣子,對么?”
季明思欣慰的笑道:“白芨,我果然沒看錯你。”他示意白芨尋個椅子坐下,呷了口茶水道:“白芨,有一點你說錯了。”
“哪一點?”小少年詫異道。
季明思笑道:“我將此事交給你,並不是覺得你會辦不好而交給你,而是覺得你比白蘇更通透,更能理解我的意思。如今朝廷不太平,皇室子嗣單薄,父皇雖只有我這一條血脈,卻與我父子並不相親。如今我身份敏感,並不敢隨意上奏父皇彈劾大臣。然而我需要讓百姓們看到我的誠意。白芨,此事你做的好。”
白芨本聽的一臉嚴肅,突然聽到被誇了,臉上頓時變得滾燙。白芨從小被自家哥哥和這個壞心眼的太子從小訓到大,被誇的次數極少,聽的他心中暗喜,笑嘻嘻道:“明思哥,你是不是不找我哥告狀了!”
“可以考慮。”季明思眯起眼睛,像只小狐狸一樣歪了歪頭。窗外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格照在這個十六歲少年的臉上,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宮女們明朗的嬉笑聲。
他突然有些睏倦了,與白芨白蘇相處的日子,向來是他人生中最為舒適的吉光片羽。他是皇上獨子,又沒有母親庇佑,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好在累了可以講給白蘇聽,悶了可以逗白芨玩,再往前回憶,腦海中還浮現出了一個幼小女孩的身影......他輕輕晃了晃頭,將頭腦放空。命運賦予他的全部枷鎖,他在這個午後,偷偷的卸下歇息了一會兒。
他閉着眼睛,久到白芨以為他睡著了,剛要離開時,季明思睜眼叫住了他:“白芨?”
白芨停住腳步,扭頭看他。
“但是我不記得有允許你隨意揣摩我的心思。”季明思身體前傾,一對兒桃花眼亮閃閃的看着白芨。
“不如,你幫我去做一件事,功過相抵,怎麼樣?”
“什,什麼事......”
季明思露出了詭異而玩味的笑容。
白蘇已經追了前面這個老頭一天一夜了。老頭穿的破破爛爛的蓬頭垢面,一身醉酒氣。他似乎在放水,有意和身後這個青年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是不是回頭嘲笑一聲:“白蘇,你的腿腳這麼慢,徐縱那老兒不臊的慌嗎?”
少年不說話,只平靜的看着老頭,加快了腳步。
老頭見對方不理他的挑釁,自覺沒趣。極其不滿的哼了一聲,站定,扯下腰間的酒壺猛灌一口,酒水順着茂密的鬍鬚流到破衣中。他滿不在乎的用衣袖擦了擦道:“白蘇,你真以為你一個人能追上我?”
白蘇停在離老頭三四米遠的地方,不動聲色,他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跑了這麼久的路,頭髮衣服依舊整齊。他刻意與老頭保持着距離。雖說老頭放水,但白蘇向來為人死板,也不想趁着這時投機取巧。老頭看透了他的心思,嘆氣道:“你該帶着你那個話多的弟弟,這一路三句話問不出一個屁來。”
白蘇道:“白芨若是聽了師叔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高興又有人捉弄了吧。那個小子,一天到晚沒個正行。”老頭“誒呦”一聲,挑了塊平穩的石頭坐下:“你師父這次又要做些什麼?不是把我當打手就是把我當苦勞力,心眼子全叫他長了。每次他一叫我就准沒好事。”
白蘇道:“師父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做徒兒的不敢妄言。”
此時遠處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混雜着農婦的哭喊聲,男人的咒罵聲。
白蘇皺了皺眉,向吵鬧處望去,只見有小片的火光,心道怕是村莊裏走水了,猶豫了一下,想去幫忙。
“誒”老頭用眼神制止了他:“不是起火,燒孩子呢。”
白蘇面上一凜,依舊不語。
“雙生子降世,必有大難,應擇弱者而焚之。”老頭嘿嘿兩聲:“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我年輕的時候也看不慣,可這世上這麼多雙生子,又怎麼救的完,罷,罷。咱們爺倆還是接着賽咱們的跑吧。”他說著,雙腳一點,跳上樹杈,向前奔馳去了。
白蘇看着他的背影,在心裏深深的嘆了口氣,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無奈的神色。他不敢怠慢,也趕緊啟程,三步兩步的向老頭消失的方向去了。
今年的暑天似乎比往年都要熱些,來往商賈,行人皆穿上了自己最為輕薄的衣物。太陽曬得地面幾乎要變了形,知了一聲接着一聲,撕心裂肺的叫着。此時正值正午,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這麼熱的天氣不好好打上幾個瞌睡,簡直就像虧待了自己一樣。
就是這樣一個暑意擾人的中午,禪瑞書畫店門口那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大樹上,蹲了個少年。他今日一身墨綠色,頭髮由髮帶束在發心,百無聊賴的用手去扣樹上斑駁的樹皮,臉簡直要垮到地上,時不時打上一個哈欠,抱怨道:“真不知道上輩子欠了誰的......”
這個少年正是白芨。
白芨今日異常的煩躁,壞心腸的季明思在高調錶揚他之後突然交給了他這麼一個親者痛仇者快的磨人任務——盯梢
他嘆了口氣,不眨眼的盯着院中那個忙碌的身影。
夏菖蒲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與白芨年紀相仿。她在月余前與胞兄夏延枚從城郊的小村莊搬進京城。如今兄妹二人住在一個偏僻的小院裏,夏延枚每日清晨早起去主街的書畫店打工。小姑娘就每日躲在家裏洗洗涮涮,中午做好了午飯給自家哥哥送過去。兄妹二人關係極好,只是小姑娘時常會坐在院子中愣神,嘴中小聲念叨些什麼。
白芨笑,自家缺德太子該不是看上了這個小姑娘了吧。季明思像個變態一樣,要他把小姑娘每日的作息,心情,包括喝了幾口水去了幾次茅房,都記下來給他。白芨咽了下口水,暗道,這個斯文的人變態起來真是嚇人,不是他這種正經人可以理解的。
他正躲在樹上腹誹,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風。他下意識的反手握住劍鞘,飛速轉身。身後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一把擒住他的胳膊。白芨靈巧避開,反身跳上房頂,向後翻了個跟頭,拔劍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