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我們家的老相框裏,存放着一張舊年的家人大合影。那一年元月,孫先生在南京城就任中華民國臨時總統,紫禁城的皇帝宣佈退位,統治了漢人二百餘年的滿清朝一朝覆滅,9歲的我第一次與父親母親一起過新年,高興之餘撒着歡兒在充滿笑語的大宅里上串下跳。等姐姐尋到我時,我已趴到一個大哥哥的背上累得睡著了。

那天祖母請了家裏的親朋來擺堂會,世舫世珂兄弟,海朱和我,還有一眾與我們同齡的孩子就在中庭玩起了捉迷藏。輪到我時,我已累到不願再多走一步。

恰好那時一位大我許多的青年從中庭穿過,彷彿要往上房走去,我見他高大英俊,溫潤如玉,立馬很狗腿的跑上前去截住他問道:“你可是來見我祖母的?”

他楞了楞,看着豆丁點兒不及他腰的我扯着他的衣袖一副不放行的模樣,反而俯身摸了摸我的頭兒笑咪咪地問道:“對啊,你可知道你祖母現在哪裏?”

我一聽,立即咧開剛掉了門牙的嘴得意地笑了起來:“大哥哥,你幫我找到那幫藏起來的傢伙,我就帶你去見祖母。我是我們家的小霸王,我讓你見祖母,他們立即就將你帶到祖母跟前兒,可是……我不讓你見的話……”小小年紀的我當時已經學會了威脅他人,他聽了,竟然也不生氣,反而認真考慮起我的建議,然後摸摸我的頭,繼續問我:“哦?原來我遇到了小貴人,那你要我怎麼幫忙呢?”

“很簡單呀,你背着我去把他們一一抓回來就成。”

“好,成交。”

之後,等我被姐姐叫醒已是日落黃昏,姐姐從大哥哥的手裏接過昏昏沉沉的我,一邊向他道謝,一邊數落着身旁排排站在那裏垂頭喪氣的眾人。我醒了之後,看看姐姐,看看一臉微笑的大哥哥,也急急開口辯道:“姐姐別怪我,我可是答應人家幫忙的。大哥哥要見祖母,我還得當引薦人呢!”我說著,掙扎着下地拉起大哥哥的手,領着他朝上房走去。

後來我才從姐姐那裏知道,大哥哥名叫傅成韻,是祖父年輕時的同窗好友傅友德大人的嫡孫。他從廣州回南京,順便來拜訪年邁的祖母。

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裏,我總會在家裏見到他和姐姐並肩而去的身影。而世舫和海朱他們,自從被成韻哥哥集體找到后,也開始死心塌地的認他做大哥,而我更是自豪這樣優秀的大哥是讓我發現攔下的。於是,我們這幫家裏的霸王軍,在1912年元月一日這天,集體承認了成韻大哥為大姐夫的事實,從此,心甘情願地替他們跑腿做跟班……

1912年的元月,二叔三叔全家集體從外地歸來,姑母出嫁,親朋好友齊聚,我們家前所未有的熱鬧,喧囂。

改朝換代的氣息包裹着整個中華大地,幾家歡喜幾家憂,而曾經顯赫一時的金陵劉府,卻絲毫未改變它應有的繁華與滄桑。照片里,我拉着姐姐細軟修長的雙手,由成韻哥哥抱着,隨着眾人圍繞在祖母身旁,笑得一臉得意。而姐姐,則微微看着旁邊抱着我的成韻溫婉大方的微笑。時光將那一刻定格,卻終究與姐姐開了玩笑。

1913年3月,二次革命爆發。成韻大哥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被不明人物誤殺,消息傳回南京的時候,姐姐正關在自己的繡房裏做着新娘的嫁衣。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早晨,姐姐的綉樓隱隱地溶在白霧裏,只看見橘黃的煤油燈又亮了一晚,一跳一跳的閃着光,就像姐姐雀躍的心情。我大早上起來蹦蹦跳跳的跑向姐姐窗前,看着她穿件蔥綠色的夾襖,坐在大紅的錦鍛旁,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的縫着、笑着,像小時看過的仕女圖,安靜而美好。不一會,韓媽匆匆跑來叫姐姐去上房,說是老太太吩咐傅家來了人,請姐姐去一趟。我看着姐姐急急跑走,也跟在她們身後去了上房。只見屋子裏靜悄悄的,來人一身白麻色的孝服,哽咽的哭訴着大少爺沒了,大少爺沒了。漸漸地,屋裏又響起其他人的哭泣聲,姐姐倒在祖母懷裏,哭得不省人事,我這才知道,窗格子裏的霧沒了,第二天還會再有,可人沒了就是真沒了,永遠不會再有了。姐姐將嫁衣剪了,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出門。這樣過了三年,姐姐被父親送去了教會學校上學,才開始重新接觸新的人事。可成韻大哥,依舊是她藏在心裏的一根刺,碰不得,也不敢碰。

有人說:“照片不過是生命的碎殼,歲月紛紛,瓜子仁早已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滿地狼藉的瓜子殼。”

如今,七年的光陰讓姐姐忘記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南京的黃昏下的很快,夜幕沉上來,萬家的燈火齊齊點亮,明明滅滅的晃着一撇月影兒。我從回憶里驚醒,整個人惘然的看着姐姐。心裏生出無限感慨: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再回首已是七年,姐姐的綉樓換成了我住,當年窗前的木欞也換成了綠色的玻璃窗,依稀印着海色的繁花。春來春去,我們終究不是從前。

二嬸嬸進門的時候,我和母親正在吃飯。舅舅已經打了電話,母親正和我討論着能否如約參加婚禮的事情。

劉王氏趔趄着腳,逕自走到桌前拿起一個湯包吃了起來:“哎呦,怎麼每次我來你們都在吃飯?”

“我也很想知道為何您每次都掐着飯點兒來?”

母親瞪了我一眼,對着又拿了一個湯包吃的二嬸嬸問道:“弟妹今天來又有什麼事?”

劉王氏並不急着答話,先用帶着的洋縐手絹兒擦了擦手,順便端起桌上小碗盛的銀耳粥喝了一口,這才搖起手裏帶着的玉骨暖扇,慢悠悠地開了口:“也不是我多事,實在是你們明昭弄的動靜太大。現在南京城的小報已經傳開了,教育部繼任部長將娶前清翰林之女,大嫂啊,既然顧先生已經答應要娶明昭,我看你們就答應了吧!反正人家馬上要當部長了,娶我們家的閨女也算門當戶對,你說不是?”她說著,看了眼旁邊吃飯的我,繼續和母親說道:“而且我聽說上次來我們家的那個賀次長馬上要升正部了,如果真能和他們聯姻,那我們家不是又回到大清朝的時候了嗎?”劉王氏越說越激動,也不在意我先前的語含暗諷。“所以大嫂啊,我聽了,也不趕明兒了,這不馬上跑來和你商量了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我們劉家等這一天也等了九年了。”

“可是二嬸嬸,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幾天前您還說姐姐敗壞了劉家的門風,怎麼今天又打起了自己的臉?”

她聽了,陪笑道:“大嫂你看罕昭這孩子,我不過是氣急了說的胡話,怎麼還當真了?你二嬸嬸我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說過就忘了。回去你二叔說我了,我早想明白了,我們這樣的人家,面子那是給別人看的,可這日子啊,還是自己過的。與其去裝那門面,還不如要點實惠。如今顧先生當了部長,我們政府里有了人,生意也好做些。”

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弟妹,你處處想的周到,卻唯獨不替我們長房想。當初分家的時候,你大哥為了老二和老三,將自己的產業都划給了你們,自己只留了祖宅和幾畝薄田。如今家裏出了大事,你二話不說上門就鬧,也不管家裏還有外人。現在,又是你跑到這兒勸我們答應親事,弟妹,我吳冕青自認為這麼多年沒有虧待過你們,可為什麼事到臨頭,我們長房總是被你們牽着鼻子走?”

劉王氏只一味搖着扇子聽着,等聽到母親最後一句,臉色終於變了:“大嫂,您這是什麼話?我可全是為了你們好,怎麼還埋怨上我了?難道是我教着明昭勾搭男人不成?”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爭這些長短了,等老爺回來再說吧。你要是留宿,我吩咐韓媽給你鋪床,要是還回去,時間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我累了一天,先去休息了。”母親說罷不再看她,起身回了內室。

之後的幾天,上海那邊一直未有消息傳回。姐姐終於吃了飯,我和母親也算暫時安了心。然而沒過幾天,事情急轉直下,父親來了電話說三叔過世了,要我們準備準備安排後事。而南京這邊,新的內閣會議召開完畢,顧儒林正式出任教育部部長一職,隨之而來的,還有他和姐姐即將婚配的新聞。

南京的秋天,正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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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遺夢之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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