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姐姐穿着銀紅的衫子,蔥白色西式長褲,臉頰消瘦的帶着點兒屋外的寒氣走了進來。她掃了眾人一眼,看也不看一旁的二嬸,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光滑的地面照着人的影兒,由着傍晚起燈的星火在眾人身上閃爍,窗子外屋檐的瓦渠突然響起淅淅瀝瀝的水聲,一滴又一滴,逐漸連起了無數細密的雨,流下滿面驚愕的淚。
姐姐跪着,向著父親母親所在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開口說道:“女兒幼承庭訓,一直在父母身前盡孝。自小受父母疼愛,讀了書,上了學,過着別人羨慕不已的生活。二十五年來,蒙父母不棄,任由明昭自由來往。如今女兒遇到一件難事,不得不請父母答應,如若不然,寧肯從此青燈古佛,終生不嫁!”
一旁的二嬸嬸聽了這話,冷哼一笑,對着錯愕不已的父親說道:“大哥你聽聽,這是什麼話?逼爹娘嗎?”
父親本來就不明所以,見姐姐如此慎重,劉王氏從進門又一直在旁邊陰陽怪氣的,聲音也沉了下來:“明昭,有什麼問題起來說話。跪在那裏像什麼話,當著諸位親朋的面,不怕丟人嗎?”
“誒呦,她已經做了丟人的事,還怕什麼丟人的。”二嬸嬸一面說著,一面扶着門框,墨綠色的袖口裏攥着一條牙白手絹,隨着手臂的擺動輕輕劃出一條弧線。
“你消停點吧,我自己的姑娘自己管,還輪不到你大晚上跑家裏來鬧,像什麼話,上次的事還沒有教訓嗎?”父親瞪她。
她見眾人皆一臉嫌棄的瞧着她,也不說話了,扶着腰從門邊一扭一捏地走了進來,就着一個梨木圓凳坐了下去,口中振振有詞:“我看你們待會兒怎麼說。”
父親不再看她,對着依舊跪在地上的姐姐說:“還不打算起來?”
“我要嫁人!”姐姐說。
“嫁人就嫁人,這麼多年慣着你,也該嫁了。”
“我要嫁的人,是顧先生。”
顧先生!
咣當一聲,有清脆的茶碗被摔在了地上,淺黃色的水漬隨着烏亮的地板迅速蔓延,不一會兒,有紅色的液體順着水流滴到了天青色碎裂的茶碗上。海朱一聲驚呼,叫醒了彷彿睡夢中的我:“罕昭,你的手在流血!”
我該猜到的,自寧園回來的這四個月,姐姐的舉止比平時隨性了很多,每次外出,必精心修飾一番,她本身就身得美,仔細一打扮,人更像古代仕女圖走出來的美人,帶着風流婉約的美感。如今,她孤零零地跪在墨黑色的地板上,神情倔強嚴肅,又帶着戀愛時期女子特有的執着無情,等待着眾人的審判。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剛剛還歡欣鼓舞的眾人神情嚴肅,面露不解,都希望這只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話,說過之後也就散了。唯有二嬸嬸坐在一旁,捶着腿開始假嚎:“我說丟了人,你們一個個嫌棄我胡說。如今兒事實擺在眼前,我看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哎呦,我們劉家是敗了什麼性兒,好好的閨女要跑去給人家做小?你劉家妄為世代書香,還不如我們王家拾臉拾皮。那姓顧的兒子都能做你們家女婿了,家裏還有一房姨太太,你嫁過去是給人當夫人?還是當老媽子。哎呦,我那苦命的二爺,兒子正找人說親呢,侄女就做出這樣敗壞門風的事,這叫我們二房可怎麼活呀?”
“我還沒死呢,你不用在這兒鬼哭狼嚎的。”二叔穿着錦色長袍,戴着平時長戴的石青錦緞相滾邊的小帽大步走了進來,他先是對着父親和母親深深鞠了一躬,這才再次開口:“大哥,我們也是聽人說,這才趕過來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人說?聽誰說?難道這事已經傳開了?
父親疲憊地嘆了口氣,對着在座的眾人說道:“都坐吧,今兒這頓飯是吃不成了。改明兒我再請大家。明昭,你起來。我要你親自再把話給我說一遍!”
“我……”姐姐抿着唇,手死死的絞着帕子,指甲已經泛白,留了掌心一道深深的紅痕。
“我和儒林是真心相愛。您曾說,這輩子希望我和小妹都能找到自己的所愛,如今我找到了,深思熟慮後來稟報您。希望您和母親能成全我!”
“顧儒林知道你今天說的話嗎?”
“他知道,我們商量好了,今天我先來讓您二老知曉,明天他親自登門拜訪,正式向您提親。”
“提親?他有說娶你做正室夫人?”
“自然是正室。”
“你這般篤定?”
“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我不在意。”
“好…好…好,我劉慶松竟然養出個不記名分的痴情種!你想讓我怎麼做?”
“父親……”姐姐錯愕,她想不到父親會這樣問她。
我也想不到,想不到姐姐會喜歡42歲的顧儒林。我以為我的奇怪只是自己的胡亂猜測,我以為我可以高高興興的和姐姐分享我戀愛了的喜悅,我以為父親母親會欣慰的看到我終於找到心愛的先生,可惜啊,這一切只不過是我的以為,我做了三個月的美夢,如今,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它就這樣輕輕易易的破碎了,甚至容不得我細想。我總以為那個疼愛我的姐姐會帶給我一個相貌英俊的姐夫,也會愛屋及烏的寵愛我。可是,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是我愛人的父親。這是什麼天大的好消息,竟然說都不說一聲就砸到了我的頭上,我呵呵大笑了起來。
海朱一臉驚嚇的看着我,又看看姐姐,也哭了起來:“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接風宴,怎麼變成這樣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大表姐,你為什麼要喜歡顧先生呢?罕昭她……罕昭她……”
“海朱!”童世舫及時阻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這個時候說顧少頃和罕昭的事,不是火上澆油么?他想着,安撫好哭泣的海朱,走到我面前輕輕的抱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好妹妹,先把手包紮了,哥會給你做主的。”
我凄慘一下,比哭還難看:“做什麼主?我沒什麼可說的,你也不許說!”說罷,指甲死死嵌進肉里,生生得疼。
老師沉着臉走上前去,一把扶起跪地的姐姐,對着其他人說:“今日晚了,大夥都散了罷。明日再議,韓媽你代我去給戴甄打個電話,說今兒要與慶松不醉不歸,就歇兒在這了,明兒再回!”一旁陪着母親的韓媽聽了,忙抹了眼淚,答應着去打電話了。
老師又轉頭問世舫:“你們回嗎?還是留下。”
嗚咽的海朱已說道:“我要留下陪罕昭。”
世舫也點了點頭,和老師說:“我們回去也不安生,還是留下吧。”
“好,你們這就叫廚房端了吃的自去吃吧,明昭,你隨我和你父親母親到書房來!”
從二叔進門就一直未開口的二嬸嬸見狀,忙不迭的跛着小腳,也隨着長輩們往書房走。二叔見了,忙拉她:“你湊什麼熱鬧,在這兒等着。”
劉王氏扶了扶頭上戴的翡翠鎏金步搖,打着二叔抓着她的手,氣道:“我怎麼不能去,我是她二嬸嬸!這劉家的事我怎麼不能管!別忘了,我可是你們老劉家兒的二太太!正兒八經的主子。”
“你還不嫌丟人,當著小輩們的面,你看你哪有一點兒為長者的尊嚴。”
“好你個劉仁松,你嫌棄我!你嫌棄我就趕緊休了我,也好像顧先生一樣找個年輕小姐做姨太太。”
她的話像一把尖尖的刀,戳着在場每一個人的臉,偏偏今天她說的話那樣真,叫人想反駁也生出了無盡的挫敗感,只好悶悶聽着不做聲。
她看了,越發起勁兒,平時她說話,人們總假仁假義的截斷她,打她的臉。如今她也有了武器,不用出戰就能扇得他們抬不起頭,捂不住臉,劉王氏簡直要笑了起來,她得意的想,亂吧,鬧吧,越亂越好,她被大房壓了幾十年,老太太在時被壓着,老太太死了她也活得不自在,如今老天開了眼,終於叫她逮着這麼個錯處,看以後他們還拿什麼得意?看以後他們還怎樣打她的臉?劉王氏想着,嘴裏越發不饒人:“姑娘做出不要臉的事,就別怕人說啊。橫豎你們大房有的是本事,怕什麼人聽啊!”
“啪……”還未待她說出最後一個聽字,一聲響亮的耳光已打了過來。父親面色深沉,帶着不容忽視的怒氣,看着一臉驚慌的劉王氏罵道:“我敬你為我們劉家生兒育女,一再忍讓你。當初分家的時候把上海的產業給了老三,那是我做大哥的不對,所以你吵鬧,我立即又給了老二蘇州的廠子。如今,你在我女兒的拜師宴上做亂,我看在老二和孩子們的份上又容忍了你!沒想到你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辱罵我們劉門,就別怪我翻臉無情。母親雖然死了,我這個做大哥的還管點兒用處,不想在家待着就早點放屁,我讓老二一紙休書送你走!”
劉王氏正哭着,聽父親這樣說,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着大聲哭了起來。
這就是我想念多時的家,過往那些溫馨的場面,不過是短暫的安寧。在北平時顧少頃說,他羨慕我有愛我的父親母親和姐姐,其實他不知道,我有的也僅此而已,之後的歲月里,可能這僅有的一點兒也會隨着姐姐的心意煙消雲散。我想問她,真的很愛顧先生嗎?大概很愛,所以才會不計後果不顧世俗的眼光願意給人做小。我還想問二嬸嬸,真的很恨我們家嗎?大概很恨,所以才會不管不顧的吵着全世界都要知曉,也忘了長昭、冬昭,婉昭都是我們劉家的子孫。
雨還在蕭蕭索索的下着,入了秋,南京的天兒又恢復了低低沉沉的悶,隔着綉樓高大的牆,漆黑的夜像一雙無形的手,壓着人喘不過氣來。此時的顧少頃在做什麼呢?他知道了他父親和姐姐的事嗎?他是什麼反應?錯愕?不解?疼痛?還是像我一樣,生生的悶,生生的氣,生生的說不出話來。
其實,姐姐大概沒錯吧,為愛追求自由,這是父親從小教我們的道理,在別的女孩都裹着小腳的年代裏,七八歲的我伏在父親膝頭,對着母親笑。他們溺愛的看着我,和姐姐說:明兒和阿昭以後也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才嫁,這樣我們一家才能很幸福的生活在藍天下。我那時說:“我剛得了姐姐,不要和她分開。我們以後要嫁雙生兄弟,這樣就能同在屋檐下。”
如今,我們沒有愛上同胞的兄弟,卻陰差陽錯的選擇了親生父子!這是誰的錯呢?我不知道。
書房裏的燈亮了一晚,二嬸嬸不斷的哭聲也伴隨了一晚,這一個無眠的夜,終究隨着眾人的驚呼聲迎來了天亮。
小廚房叮叮咚咚地響着,亂了一夜,大家都要吃點兒東西了。韓媽端上了蓮子粥,眾人正要開動,有小廝跑了進來急急稟道:“老爺,顧先生和顧少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