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故意問的奇怪,海朱看我和韓媽一臉促狹的笑意,也不答話,自顧自往家去了。待走的遠了,才隱隱約約聽到她不甘示弱的聲響:“看我明天不叫舫哥教訓你這小妮子。”
“好啊,我一定恭候表姐夫大駕。”
“好啦,我的小姐。玩也玩罷了,還不快家去,老爺太太可等急了。”韓媽拉着我寵溺的笑,吩咐門房上了鎖,點了燈。
南京早幾年的時候政府原本是打算給江寧坊的住戶普及電燈的,那時我們家的老太太還在世,認為裝了燈就是忘了老祖宗的傳統,死活攔着來裝燈的工人不讓進門,這才叫父親做了罷。如今老太太過世了三年,各房的叔伯叫嚷着分了家,都搬出去各自過活去了。只剩這老宅留給父親,支應劉氏幾百年的門庭。偌大的宅院空蕩蕩的,再不復當年人丁興旺的光景。父親見到處是空嘮嘮的房子,也熄了裝電燈的熱情,索性保留了傍晚點燈的傳統。星星點點的螢火照着昏黃的天,逆光看去,天井裏一株海棠正開得艷麗。
木伯從上房走來,在走廊上遇着我和韓媽,忙趴在我耳旁小聲說道:“三老爺來了電話,說是趕不回了,讓老爺明兒別等他們一家,早些開席,老爺正生氣呢,你可小點兒心。”
我聽了直皺眉,自從分了家,逢年過節父親邀請家人回來團聚,三叔一家總也不到場,不是今兒兒子病了,就是明兒有應酬走不開,感情他們一家總和節日過不去。現在反而好了,理由也不找一個,直接堂而皇之的告訴你不回來了。這樣也好,省得回來生分的不成樣子。我想着,喊着父親母親進了正廳。
“今兒聽老師說明兒有一份大禮要給我,不知是什麼好東西,老師和您透氣兒了沒?可別藏着不告訴我,早點兒叫我知道了,也好有個準備不至於鬧笑話。”我扯着父親的袖子撒嬌。
母親見我說得可憐,噗嗤笑着指着我的鼻子罵道:“你個小潑皮,就會鬧你父親。他正煩着,你小心抓你去開刀。”
我答道:“瞧您說的,父親才不是那樣的人。我都聽木伯說了,不來就不來吧,也別為他們煩心。禮數盡到了,左右不是我們的錯。”
父親聽了我的話,良久才開口道:“也不是非逼着他們來,左右不過一件小事。如今我年紀也大了,自母親去世后,老三一家就總也不回來。我不過是想藉著你的事,叫兄弟幾個回來聚一聚罷了,不曾想他竟這樣絕情。”
母親見父親說得傷心,也忙勸道:“當初分家時你也沒虧了他,他要去上海,你把整個那邊的田地房子都給了他,為這事老二媳婦還埋怨了很久,要不是後來又給了她蘇州的廠子,指不定還和老二鬧成什麼樣呢。做大哥到你這份上,也算仁至義盡了。他們要與我們生分,你難不成還巴巴的貼過去?”
我知道當初因為家產的事,幾房裏鬧得很不愉快,只是如今都過去三年了,就算有什麼嫌隙,也該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講點情分,誰成想這些年反倒越走越遠。老太太就是泉下有知,恐怕也會氣的不得安寧。
“姐姐呢?今天還沒見她哩。”我不想父親繼續糾纏在傷感里,索性轉移了話題。
“哦,你姐姐出門去了。說是與人約好了一起看個什麼展?”
“是嗎,您就沒問問男朋友還是女朋友?”我問得不懷好意。
母親大概被我狡黠的樣子逗樂了,點着我額頭笑罵道:“成天沒個正經樣兒,你姐姐回來了你親自問她去。”
“我才不,那不是自找苦吃嘛。”
父親此時也笑了起來,看我故意逗他,和坐在一旁的母親說:“咱們也別等明昭了,孩子大了讓她自去交際吧。我看罕昭這丫頭八成也在外面吃飽了,就剩我們兩個老的還未進食呢,讓韓媽傳飯吧,今日早早吃了,明兒還得起個大早呢。”恰巧這時韓媽進來稟報說,姐姐給門房打了電話,讓留門到七點,父親母親也不再多說,逕自去了飯廳。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家裏的下人早早就忙了起來。嘈雜的人聲透過紙窗傳進綉樓的那刻,我知道籌備了多時的三月三終於來了。
韓媽上樓的時候,我正不情不願得被姐姐拉着起床。她今日穿一件湖色綉玉蘭花絲質旗袍,耳邊掛着翡翠圓環耳墜,當真是優雅端莊的閨秀小姐。反觀此時的我,前幾日新剪的頭髮因剛睡醒的緣故,凌亂地搭在一邊,圓圓的臉也因跟姐姐耍賴,被揉得紅撲撲的,活脫脫一副街頭小乞丐的模樣,哪裏有半分大家閨秀的嫻靜樣子。眼見着韓媽也上了樓來,不起是不成了,索性一屁股倒在藤椅上,讓姐姐給我梳起了頭。
二叔一家到的時候,我已穿好了裙式洋裝等在正廳,只見二嬸嬸帶着九歲的婉昭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着褐色杭綢長衫的二叔。
母親見狀,忙上前拉了婉昭的手問道:“我們的三小姐這是怎麼了,怎麼幾日不見,成了個走路要人扶的小拐子了。”
婉昭哭喪個臉,一臉委屈的和母親抱怨:“大伯母,姆媽前些日子給我裹了腳。”
我一聽,這都什麼年代了,二嬸嬸怎麼還這樣糟蹋自己的孩子。母親聽了也直皺眉:“如今都民國九年了,怎麼弟妹還要讓孩子遭罪呢。”
二嬸嬸聽了,只一味笑道:“大嫂這話說的,雖說如今都民國九年了,可這高門大戶的哪一家人家願意要個大腳閨女做媳婦,我現在讓她遭點兒罪,以後可是會享福的。不然巴巴的年紀大了沒人要,反過來要怨我這個當媽的。”
她這一副冷嘲熱諷的,明眼人誰瞧不出她是說我和姐姐不裹腳。
母親聽了也不在意,只淡淡的瞧了她不接口。
二嬸嬸看了,忙打起了圓場:“哎呦,看我這張嘴,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這樣的人家又有幾個像大哥這樣有魄力的,又是宣揚給閨女不裹腳,又是拜師上洋學堂的。還搞起了自由戀愛,這南京城誰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包辦,媒妁之言,偏偏我們家大哥就是個開放的新式家長!我們二爺要有大哥一半,也不用我這個不出門的成天張羅,左右我是享不成福,做娘的也不能對不起孩子,怎樣也要為她考慮一番。她年紀小不明白,不是誰都有新派的規矩,老祖宗的東西傳了千年,怎能抵不過新來的洋玩意兒?等她大了也就明白做娘的苦心了。”
母親見她越說越離譜,忙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我去看看姑太太來了沒有,你們自座吧。罕昭你陪我去。”
我也厭煩了二嬸嬸的冷嘲熱諷,捏了捏旁邊望着大人們說話的婉昭,快步同母親朝外邊走去。
姐姐和父親已經把姑母一家迎了進來,此時正在走廊說著什麼。走的近了,才聽到姑母說:“三弟也太不懂事了,母親去后我想着他就來氣,大哥你也實在縱容他。當初分家產的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什麼東西。”
“好啦,今兒把你叫回來可不是聽你數落他的,你瞧你侄女出來迎你了。”父親指着我對姑母說道。
“呦,我們的小潑皮變成正經兒的小姐了,大哥,這是我們罕昭么?”姑母說的促狹,父親母親聽了也莞爾一笑。
“你就逗她吧,剛裝了裝樣子,被你一吹立即又變回去了。”
我笑着上前,扯着姑母的袖子對父親道:“您就滅我吧,反正我也習慣了,左右今天有這麼多人為我撐腰。”
“你瞧瞧她,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們正說笑着,有小廝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稟報:“老爺,顧家老爺和交通部的賀次長到了。”
交通部的賀次長?我記得父親此次並未邀請政府中人,怎麼會有次長來呢?
不待我們細想,着中山裝的老師已率先陪着一位四方臉龐的中年人和西裝筆挺的顧先生走了進來,他們身後,跟着同樣穿西服的賀叔同和顧少頃。
賀叔同竟是交通部次長的兒子,昨日只以為是哪家的闊少爺,今日換了頭面,到真有幾分次長少爺的溫文爾雅。我想着,正不知是裝作不認識還是認識,他已笑眯眯的開了口:“劉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父親母親已與突然來訪的客人打完招呼,正領着他們往中堂走去,賀叔同眾目睽睽下這一聲問好,又將眾人的視線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果然,賀次長已率先開了口:“這位想必就是貴府的二小姐了?聞名不如見面,能得耀山推薦,想必是人中龍鳳。叔同,你竟認識劉小姐?”
“我們也是一面之緣,不過劉小姐談吐不俗,我們也算相談甚歡。”賀叔同做了回答。
我一頭霧水,這父子倆唱得什麼戲?又是不請自來,又是毫無理由的溢美之詞。
“你這孩子,昨日回來竟沒提結識了賀公子。”
我看着父親,與眾人解釋:“昨日得師兄引薦,在茶樓遇着了賀公子。當時不曉得公子是次長家的少爺,只以為是師兄的一位普通朋友。是罕昭眼拙了,還請次長大人莫要見怪。”
賀次長笑咪咪的接了話:“哪裏話,年輕人就應該相互走動,少頃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的師妹行拜師禮,我理應過來叨擾一番。還請劉老爺及夫人原諒我們的唐突。”
“您能來,是我們罕昭的榮幸。還請正廳說話。”
“是啊,我們就不要站在過廳了,各位裏面請吧。”老師笑着說。
眾人相互結伴的往前走,我卻突然煩躁的看着手錶,想起舅舅一家怎麼還不來?
賀叔同因為剛才那句話,被他父親拉着和老師寒暄去了。反而留了顧少頃一人,慢條斯理的跟在後面。
“是你搞得鬼吧,賀次長怎麼會來我家?”我問他。
顧少頃看我態度不好,也不生氣:“你怎麼總誤會我呢?是父親。”
“顧先生?”
“你忘了父親和耀山先生是好友,可他卻不願收政府官員的子弟。賀叔父不知從哪裏聽說你們家邀請了我父親,前日求到家裏,父親礙於兩家的情分,答應來幫忙。”
“那你昨日才見了我,為何當時不說。”我更氣憤。
他聳了聳肩,看着我道:“我當時想說啊,你說和我不熟,跑走了。”
我聽了更懊惱:“雖然我跑開了,可是最後又到了茶樓,你總有機會說啊。”
“茶樓里你先是看頭牌,之後又和叔同相談甚歡,哪裏有我插話的份兒?”
我竟沒法兒再指責他,那時光顧着氣他,確實聽不進去。海朱也不來,我現在竟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索性也不跟在正廳了,和韓媽說了一聲,跑去大門口等着去了。
顧少頃見我扔下他要走,也大步跟了上來:“你怎麼每次用完我就跑?也太沒良心了些。”
我看他與我說話的熟捻勁兒,渾身不自在的咳了咳:“你怎麼變了性兒,我記得那天在寧園第一次見你,可不是這幅樣子,你們家的楊媽也很怕你。怎麼這兩次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與我熟絡兒了起來。”
他見我問得直白,微笑着慢慢答道:“當時不知你是老師的弟子,如今知道了,看在同門的份上,怎樣也是要多多照拂你的。”
“我怎麼就不知道老師還有你這樣一個弟子?”
“少時跟着先生學了些規矩,後來就去了歐洲留學,這一年才回來,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們正說著話,一輛烏亮的黑色汽車從巷口開了進來,待開得近了,吳海朱在車上大喊着我的名字。
“罕昭,真不好意思。舫哥要去給你買禮物,所以就遲了。”海朱一下車就笑着對我說。
待她看到顧少頃和我並肩等在那裏時,神情就像見了鬼。也是,我昨日還和他劍拔弩張,今日竟和和睦睦的說起了話,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吳小姐,又見面了。”顧少頃彬彬有禮的說著,像紳士那樣握了握她的手。
海朱還在錯愕,身後下車的世舫已笑着與我打招呼:“罕昭,好久不見,你又高了不少。這位是哪家的公子,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太沒禮貌了。”
我和世舫哥哥有大半年沒見,今日看到別提有多高興:“一來你就數落我,是不是吳海朱昨兒回去告狀了?”我問得陰陽怪氣。
顧少頃已很自然的開口介紹:“我是顧少頃,家父顧儒林,很高興認識兄台。”
世舫看他很大方的開口,也不扭捏:“童世舫,家父童柳炎,幸會。”
“舅舅舅母呢?怎麼沒來?”我這時才發現車上並未有其他人。
“哦,我和舫哥先出來的,父親母親從家裏來。我們別等他們了,先進去吧,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海朱拉着我往裏走,留下兩個男人自顧自寒暄去了。
吉時定在隅中,牆上的鐘錶丁丁地響了10下后,典禮開始了。父親和老師分別講了話,因為賀次長的突然到訪,司儀又請顧先生和他也略講了幾句。
之後是向老師叩禮,我恭恭敬敬的向端坐在正中的父親和老師分別磕了三個頭,老師慈愛的將一盒方方正正的紅木匣子遞給了我。
在場的眾人瞧了,都推笑着要看裏面是什麼寶貝兒。無奈之下,我只好打開了盒子。
只見紅木匣子的里側披着一層流金黃的絲絨,裏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個和田玉的小章,細看下去,那玉的成色分毫不染,無一雜質,瑩白的有些晃人的臉,更出奇的是,下面猩紅的小篆刻着“永受嘉福”四個大字,還有下面一排小字寫着:“易安居士壬申年七月初七”。
“這是老朽偶得的一枚閑章,妙在恰巧是易安居士晚年所做,我已找人驗證,確是真品。今日把它贈予愛徒,老朽也就對外正式宣佈了,再不收弟子。今日起,罕昭就是耀山唯一的在室子弟。我已給她取好了表字,正是‘永嘉’二字。”老師的這番話,無疑打了賀氏父子一個措手不及,他們還未來得及表明此行的目的,先生已搶先一步公開做了申明。
“稍等……”
眾人正要鼓掌,一聲突兀的輕喝及時的出現,打斷了眾人接下來的行動。只見賀次長微笑着上前,對着在場的每人說道:“賀某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