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天是自家裏有了記者圍堵后我第一次出門,下過雨的秋日比往常冷了些,青石板路還有尚未乾透的水跡,顧少頃載着我穿過夫子廟,一路往郊外走去。
“你是怎樣說服父親的,自姐姐的事後他原本是不許我再見你的。”我說著,語氣里有自己都能察覺到的溫柔。也許潛意識裏,我已將他當做自己全心信賴的愛人,雖然我們的未來仍就尚未可知。
“悶了這麼久,原來還在擔心這個?”顧少頃一邊開車,一邊側頭向我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
我被他說中心事,忙移開一直盯着他側臉的視線,卻看到後視鏡里,那人溫和的淺笑。原來他在取笑我,這個傢伙。
我臉一紅,正欲還幾句嘴,又想到了另一件頂重要的事,急忙問道:“對了,我看到了你留的紙條,韓媽是怎麼一回事?”
顧少頃停頓了許久,眼神深沉似海,不一會兒,才嘆息着緩緩開口:“阿昭,韓媽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狐疑,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問。
“我需要先了解這件事對你的傷害程度,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你。”顧少頃解釋。
“不,我不要聽刪減版,師哥,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車內一時陷入了僵局,我抿着唇,眼神倔強而孤傲,這是十七年來我第一次直面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我不要聽一絲一毫的有所隱瞞,尤其是打着為我好的名義。我要像成年人一樣接受全部的事實,哪怕它並不光亮。
顧少頃看着我,一臉無奈。
車子開過玄武湖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顧少頃終於開口:“下車吧,地方到了。”
“不下,你不告訴我就不下。”我耍起了橫。
“那好,韓媽的事你也別知道了,我一個人去。”
什……么?我反應過來,連忙拿起手袋下車追他而去。
“師哥,你等等……”
玄武湖位於南京城紫金山西側,一直以來都是作為皇家園林而存在的,明朝時更是被洪武帝封為“黃冊庫”而禁止他人入內。直到光緒三十四年,時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端方大人奉旨舉辦南洋勸業會,才將與世隔絕了千百年的玄武湖對外開放,闢為“五洲公園”。那時候,西風漸漸東進,隨着通商口岸的逐漸增多,越來越多的洋玩意兒被國人接受,並引以為時尚。“公園”一詞的流行,就是從此開始。
後來工程尚未完工,端方大人被調走,次年繼任總督的張人駿大人負責將所有工程完工,因張大人籍貫河北豐潤,故百姓們也將此叫為“豐潤門”。
我努力跟上顧少頃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跑在他後邊做狗腿狀。那人估計因為我剛剛的態度也在生氣,只一味的往前走,卻並不搭理我。
“師哥,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師哥,你是不是生氣啦?”
“師哥,你累不累?慢點走吧?”其實他走的並不快,只是我陪了小心又小心,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顧少頃!”
前面的人猛然站住,我猝不及防,一個踉蹌撞到了他的背上。顧少頃眼疾手快拽住了我,一通數落避免不了:“走個路都不會,還宣稱自己本事上天,就你這樣,我怎麼放心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
我正被撞得鼻子發疼,被他這麼一說,心裏無限委屈,本來昨晚就沒睡好,此時倔脾氣上來,也不管不顧的嚷道:“是誰非要帶我來這麼個鬼地方的,我本來好好的躺家裏養病……”
“好,是我錯了。疼不疼?”顧少頃說著,用手去扶我揉鼻子的手。
“今天這裏有一個政府會議,南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會來,想要你們家出醜的人也會來!”他說著,抓着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玄武湖方圓近五里,由環洲,櫻洲,菱洲,梁洲,翠洲等五洲組成。環湖有玄武晨曦、北湖藝坊、玄圃、玄武煙柳、武廟古閘、明城探幽等眾多景點。今日的會場正是位於湖中心的菱洲之上。
顧少頃拉着我穿梭於人流之中,此時正是午間酒會的時間,留聲機里樂聲悠揚,政客們挽着女伴,或林立在餐桌旁,或共舞在舞池中,瀟洒自在,又閑適異常。如果不是舞台正中的紅綢大字清清楚楚的寫着“第六屆南京內閣組委會議”,我幾乎以為自己進錯了場地,一不小心跑到了別人的私家舞會上。
“少頃,這裏。”
賀叔同穿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西裝,手裏托着漂亮的高腳杯站在長方形的自助餐桌前,笑得熱情洋溢。杯裏面的紅色液體因着剛剛那聲喊叫而輕輕晃動,越發襯得他放蕩不羈,風流瀟洒。
我不想會在這裏遇到他,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顧少頃已帶着我穿過人群,向餐桌走去。
“別怕,叔同是在幫我。”他說著,握緊抓着我的手,毫不遲疑的走到賀叔同面前,與他打起了招呼。
“怎麼樣,有什麼新的消息?”
“目前還沒有端倪,不過,你們絕猜不出誰也來了。”賀叔同說著,走到我跟前,很有禮貌的伸出手“劉小姐,好久不見!”
我尷尬的笑笑,並未與他握手,而是直接了當的問道:“不知賀公子剛剛口中所說的是哪一位我認識的人?”
“少頃,你的這位小妹妹一定要這樣嗎?”賀叔同嘴裏一邊說著,一邊表現出強烈的不滿給我看:“這還是第一次主動獻殷勤被拒,看來我的魅力實在不如你,丟人啊,丟人。”
顧少頃捶了他一下,好笑着接口:“活該,當著我的面兒和我們家阿昭獻殷勤,活該被拒。”說完,又轉過頭輕聲對我說:“”阿昭,你也是,我平時是這麼教你的嗎?我們在求人家,怎麼能不搭理賀大少呢?”
我聽了,想想也是,人家都釋懷了,我怎麼還一副小肚雞腸的樣子,也太不大度。索性嘻嘻的笑起來:“是我不對,賀大哥別來無恙啊。幾個月不見,越發帥氣了!”
“聽聽,我不滿了,才來道歉。”
“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顧少頃不理他。
“看看,還詆毀我。”
我不耐聽他一番打諢,索性端起一旁的糕點吃了起來。
賀叔同看我不再關注他們,這才一本正經的與顧少頃聊了起來。
我端着糕點,看着滿場的賓客雲集,不由想起了幾月前與老師在北平的學術會議。那是完全不同今日的會議場景,嚴謹的學術作風,幽默機智的語言藝術,還有陪伴在側的、風神俊朗的顧少頃。
如今,同樣的人,不同的地點,心境,卻在席間人們的觥籌交錯間變得迥然不同。
“你還真是偉大,能得我哥和少頃哥哥同時幫忙。”賀叔君從長桌另一端走來,待離得近了,我才看清她今日穿一件玫紅的西式舞裙,頭髮高高盤起,當真是娉婷裊裊的次長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