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20年10月,粵系軍閥陳炯明率部打敗桂軍重新奪回廣東,伴隨着這條消息的晚報頭條上,“前清翰林閉門不出嫁女傳言是真是假”的新聞也成為南京城大街小巷耳聞樂道的談資。圍繞在江寧坊的記者已去了大半,然而還是會有幾個不甘放棄的記者堅持等在門口,想要一探過氣世家的前世今生。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我從母親上房出來,甩着坐僵的脖子一個人走着。這一天的前半天我過得心驚膽戰,而後半天,顯然也好不到哪去。韓媽絮叨着說了很久,從她對家裏傭人的了解來看,基本可以排除洒掃丫頭的可能,早上那女人說自己是從廚房人的談話里聽到的消息,那麼廚娘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這樣算下來,目標基本可以鎖定在門房的兩個媳婦身上。
今晚的月亮已經上來,黃黃的圓餅像白天母親手裏拿着的玉色緞子,又像西堂院裏的晚桂暈染了一層落花映在井裏,我靜靜的走在回綉樓的路上,竟詫異自己還可以這樣平靜,明晰。
有人說,極致的幸福,存在於孤獨的深海。
我們家過了幾十年安寧富足的日子,雖然中間經歷過幾段曲折坎坷的過去,卻從未有過現在這樣內憂外患的局面。
我不由想起小時祖母教我學刺繡,那時年紀小沒耐性,總趁着她和韓媽交代事情的間隙往綉架子上彈上幾點香灰,等絹子燒糊了,就不用被逼着學做賢靜的小姐了。
等祖母發現后戳着我的額頭罵時,自己總會搖頭晃腦的和她講:“《孫子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我把絹子燒糊了,祖母就是為了其他好料子,也不會再要求我糟蹋好東西了吧。”
祖母那時怎麼說的,我已忘了。只是這今晚的月光,又叫我想起了從前。
第二天我爬起身來的時候,渾身酸痛,腦門發脹。屋裏的水缸里,兩條金色的小魚有一條直直的躺在水裏,彷彿是死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一會,覺得沒那麼難受了,這才起身往正房走去。
人聲嗡嗡的響着,院子裏站着一排身穿青色棉服的傭人,男男女女並排站在那裏,交頭接耳的說著什麼。母親坐在正中,一臉的肅穆莊重。不一會兒,韓媽從外進來,手裏抱着個青色瓷罐。母親喝道:“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是怎麼回事?”
“你來了。”母親看我走了過來,起身對韓媽說道:“給二小姐盛碗粥來。”
“母親,您這是做什麼呢?”
“家裏出了賊,昨天夜裏你父親的書房被人盜了,丟了一個明朝祝枝山的花瓶,還有一本前清的古籍。韓媽帶了兩個小廝去查,在陳青家的卧房裏找到了這個瓷罐。”
“太太,我們是被怨枉的!”母親正說著,陳青和他媳婦已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石板上,不住的磕頭。
昨天剛和母親說了那件事,今天就出了這樣的局面,我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母親是不是搭台唱戲。腦袋突突的直冒冷汗,早起的那些不適又重新鮮活起來。
母親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如今家裏正是多事之秋,我雖平日裏對你們有所寬容,可並不代表我這個當家主母就是擺設。你們要是料着老爺不在家覺得我一個婦道人家主不了事,那就打錯了主意。現在站出來主動認錯的,我可以考慮對以往的錯事既往不咎,否則的話,就別怪我翻臉無情新賬舊賬一起算。”
木伯等母親說完,叫人搬來一條長凳放在了院子中間,有兩人拿着板子就立在了旁邊。眾人見這陣仗,嚇了一跳,有兩個看得不服氣的,便小聲咕噥了起來:“這是怎麼了,平時也不作踐人,如今家裏都這樣了,竟拿我們開起了刀。”
母親聽了,也不生氣:“你們說得是,平日裏我不為難你們,是覺得家和萬事興,有些事能過去也就過去了。如今家裏正逢多事之秋,卻出了家賊,這卻是我萬萬不能容忍的。”
我本不贊成這樣明目張胆的做法,可既然事情已然鬧大,只好隨着母親開始仔細辨認起每個人當時聽話的表情。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姐姐。她今日難得出來,乍然見到院子裏烏泱泱立着一群人,不由得驚奇的問道:“今日這是怎麼了?唱堂會么?”
母親正要答話,有小廝匆匆跑了進來急忙稟道:“太太,太太,來福沒找到,卻在後院發現了他的屍體。”
“你……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