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或只欠東風
“有心事?”沈衣打斷我的思路,笑盈盈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但其實根本不具備任何說服力,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反應遲鈍了,甚至連剛剛她和霍鈺說了什麼,我都沒聽進去。
“怎麼了?案子已經了了,是在擔心......”霍鈺並沒有直接說下去,“現在一切都還好,你怎麼還是這幅表情。這次案子能夠這麼快就有個結果,能不能說是昭華郡主深藏不露呢?”
“這一次好像並沒有我什麼事。”我只得收回思緒,將注意力轉移回來,其實我說的是實話,“這一次幾乎都是你們在辦,剛好我們的運氣不錯,將支零破碎的細節串聯在一起,才有了結果,我根本沒做什麼。”
霍鈺似乎很忍了很多疑問一樣,他怪笑着試探問道,“或許,我覺得,你有意在迴避,刻意不想要主動去查,其實從前我就一直想問你了,到底是什麼,可以讓你變得甘願......賣命,你好像在故意在壓抑着一樣,總是丟個問題出來讓別人去辦,然後自認愚鈍。你到底是在怕什麼?”
我有些晃神,在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我也是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好像真的在刻意壓抑着一種情緒的爆發,在迴避着自己可以或不可以的問題。
“每一個隱忍,大多藏了一個陰謀。阿音,你的隱忍是為了什麼呢?”連沈衣似乎也看出來了什麼。
隱忍?
我是在隱忍么?或許是,可是我自己從沒發覺過,我只知道,壓抑,再壓抑。
我笑着回應,搖了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想求個安穩。”
“那什麼,才能讓你徹底爆發,完全回復屬於你該有的樣子呢?”沈衣起身斟酒,笑着打趣道。“你們倆啊,一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倆是......”
話說一半,沈衣面色一僵,她下意識的去看了看霍鈺,霍鈺剛巧也看向她,在一個對視后交換了眼神,霍鈺顯然明白了沈衣剛剛要說什麼,但是兩個人都將話埋在了心裏,導致氣氛突然間變得尷尬。
以為我們倆是?是什麼?她是想說,以為我們倆是什麼關係么?夫妻?**?沈衣將霍鈺放在心底那麼深,又怎麼會開這樣的玩笑?可是,看他們現在故作尋常卻都生硬的表情,實在很懷疑。“怎麼了,你們倆,倒是你們倆,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
沈衣無奈地苦笑了下,霍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沈衣便說,“你少喝一些,等一下醉醺醺的回去,老夫人又該責罰你了。”
老夫人。
關於霍家老夫人,實在是難得聽人提起,霍鈺在聽到老夫人三個字的時候,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但是表情卻僵在了上一個瞬間,只是維持着表面上的笑容,眼神空洞看起來是故意將情緒壓抑了起來。
“我沒事。”霍鈺釋然笑着,倒像是在安慰沈衣。
在他們目光相交的一刻,我不經意間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一樣,笑容一樣。彷彿那是一種無聲的交流,好像是霍鈺在跟沈衣說,沒關係。沈衣微笑着回應,那就放心了。他們之間始終沒有過多餘的交流,也許只那一瞬間,他們之間已經有足夠的交流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瞬永恆。
我不得不承認,沈衣大概是這世上,唯一配得上霍鈺的人了。
在他們二人面前,我有些自慚形穢。
他們對視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像是被直接忽略了。
“我去準備一下,還有些小菜。”沈衣從容說道,她的笑意永遠是淺淺的掛在臉上,與那張精緻秀麗的面容正好成一幅顏色簡單,畫工精湛的美人圖。
“好。”在霍鈺的面容上,有着和她一樣的笑意,我只看出了那笑意里的深情,估計那笑意里藏着的話,是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讀懂的密碼。
得到霍鈺的應聲,沈衣才退出房間去。
我很羨慕,至少這一刻,我很羨慕。我羨慕沈衣得到的愛,那曾經是我渴望從另一個人那裏得到的。可是我清楚的知道,霍鈺沈衣之間有的問題,還有我的問題,大家都在迴避着最後的結果。
“到底是什麼,讓你一直在逃避呢?你害怕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沈衣離開房間后,霍鈺忽然問道。
我不由得一怔。
“家父從前,將昭華郡主的事時常掛在嘴邊,帶兵抗擊北韶入侵,殊死之戰的不讓鬚眉,拚死一搏的氣勢如虹,他在形容你的時候,總是在稱讚你的性格,大氣,無懼,張揚,他說你那時,跋扈得很。”霍鈺看起來像是有些疑惑,他收起了剛剛的笑意,他似乎這一次對於答案有些執着。
“有時候,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我可能破壞了霍鈺對於老將軍從前描述出來的想像,卻無力去辯白,去解釋,那些該被稱為委屈的事,“也許,曾經有過答案,可是隨着時間的流逝,人也會成長,有答案就變成了沒答案,因為人的經歷會使答案變得不那麼重要,即便曾經重要過,可是長大了,成熟了,就會發現曾經糾結不清的一切,只是一場幼稚的鬧劇。你再如何去糾結這場鬧劇里的經歷,都會被當做笑話。”
霍鈺有那麼一剎那的停頓,彷彿是醒了酒,明白了。
霍鈺長長嘆了口氣,手指點着桌面,發出咚咚的聲音,室內寂靜一片。
不記得這一天我們喝了多少,我的答案,霍鈺明白,那同樣也是他清楚的。生來的榮耀成了我們不得已的苦楚,我們都明白最終將面臨的不幸。
這一切,都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權利,成了命運的枷鎖。
而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囚犯。
“那我就先走了,順便送他回霍府吧。”霍鈺喝得很多,醉得有些茫然,我起身告別,打算一同帶走霍鈺。
沈衣聽聞,猛地打量了一下霍鈺,起身去扶他。“不用了,讓他在這裏小睡一會兒吧,等他清醒了再回去也不遲,省得老夫人再因為他這個樣子而責罰他。”
我剛伸出的手,不由得收回。“那也好。需要我幫忙扶一把么?”
“不用了。”沈衣幾乎是連想都沒有想,直接出言拒絕的,話說出口后,她似乎有些遲疑,才又解釋。“郡主千金貴體,怎敢勞煩呢,郡主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來做就好。”
看似很合理,可是,我又不免得心生疑惑。沈衣似乎很怕我趁霍鈺酒醉而接近他,而這又不像是因為女人的嫉妒,她的解釋雖然聽起來合理,可是我們如今已經算是比較熟了,她這樣拒我於千里的表示,卻更讓我不由懷疑,她在掩飾什麼?很顯然,她要掩飾的問題出現在霍鈺身上,平時霍鈺清醒時,她與霍鈺很少有肢體接觸,而霍鈺酒醉,她似乎是怕我接近霍鈺而發現什麼一樣,護着霍鈺,不讓我有機會去接近霍鈺。
她要掩飾的究竟是什麼?霍鈺到底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可是事已至此,她對於要護霍鈺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也只得作罷。“好吧,那我先回去,你要好好照顧他,如果有什麼事,到寧王府找我。”
沈衣到底要掩飾什麼?霍鈺有秘密可以隨身帶着,又可以被隨時發現么?
我帶着疑惑走出明月樓。剛出大門迎面就遇上了皇甫宣。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走出來,低頭一笑,那笑里所含的意思倒是豐富多了。見我看他笑又不明就裏,他抬頭示意了一下,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明月樓的招牌,忽然就明白,他在笑什麼。
“堂堂郡主也來消遣?早就聽聞明月樓大名鼎鼎,竟連郡主都吸引來了。”皇甫宣半側過身,對身後的人低聲交代了什麼,隨在他身後的四五個人低頭繞過我們,走了進去。
“明月樓,是我東伏樂堯城出了名的歌舞坊,南埕國君是我東伏貴客,既然是到明月樓消遣的,就別因為我耽誤了心情吧。”我眼下一肚子的疑惑,只想避開這煞星,上一次在他面前失態哭得狼狽的樣子我還記得,確實是有些面子上掛不住。
“無妨。”皇甫宣見我要走,竟伸手攔住了我的去路,一隻胳膊就這樣橫在我面前,他似乎是在耍我,“本來無聊,東伏待客的使官就提議來此的,原來是歌舞坊。可是眼前就有了新樂子,還去什麼明月樓。”
他的話裏帶着些挑釁的味道,我剛想要開口去他爭辯,驚覺口中酒味尚濃,立刻閉嘴,低頭避過他要走。
他轉過身,又擋住了我的去路。伸手指着我的嘴巴,壞笑着點了點頭,似是發現了什麼。“你竟然喝酒?”
我礙於面子,有種被現場抓包的糗,只得伸出手,半掩住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這實在是很沒底氣。
大半夜的,昭華郡主女扮男裝居然學人逛歌舞坊,還喝得滿嘴酒味。說出來也的確是夠駭人聽聞的了。臉上不由得青一陣紅一陣,快有些掛不住了。“你想怎樣。”
他聳了聳肩。
是在拿架子?還是......皇甫宣看起來是那種立場中立,朗然大方,可是這樣子實在是讓人拿不準,他是想要要挾我一番,還是真的像他此刻的態度那樣,無所謂。
當真是無所謂?我試探着他的表情變化,一點異樣都沒有,就逕自朝前走去。
“如果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樣?”
如果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我瞬間有種被耍了的感覺,轉過身看他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兒,十足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心一橫,眼一閉,一個健步衝上去,抓住了他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他攤開雙手,半舉在左右,竟是一臉的不知情狀,“這是,東伏的待客之道?”
我不得不放開了手。沉了一口氣,剛剛的脾氣已經消失的蕩然無存了。“如果你是為了之前說的那件事來的,那麼現在我只能說,你確實說動我了,我還在考慮,但是現在不能給你個答案。”
“怎麼了。”聽到我這麼說,皇甫宣並不是我意料之中的那種得意,他確實說服我了,可是在命運的選擇之間我在猶豫,我放不下東伏,又不想就這樣一輩子被困與宮廷,他反而好奇我為何動搖。“你是想要妥協了?”
我擺了擺手,也算是回答。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妥協或者不妥協,我最終的結果都是個輸。
霍鈺問我,是什麼讓我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知道,但是改變不了。
我不想眼睜睜的看着東伏不作任何掙扎就被吞噬。
至少,東伏不該是毀在我手裏的。
“你怎麼還在。”走了一路,慢慢覺得累了,連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裏了,正四處查看想要找出現在自己所在的位置,才發覺,皇甫宣竟然站在離我並不遠的地方,背着手看着我。
“想看看你什麼時候會發現,一開始覺得好玩,後來發覺你一直都沒注意到,就開始有點擔心,你這樣子要是遇上了刺客,豈不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皇甫宣踱步走了過來,天色很暗,看不清他在說這話時的神情。
“你的功夫很好么?聽聞南埕人並不善戰,皇甫一族皆是文人出身,你又沒帶着人,真遇上了刺客,還不知道誰救誰。”走了這一路,想了很多,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沒想通,但是這一路走來心裏都清凈多了,坦然多了。
“如果,你和我之間,沒有父輩訂下的婚約,會不會成為朋友?”他就站在我面前,卻偏過頭去看向一邊。
“會。”我應聲,一定會的,“但是,東伏將亡,借兵南埕,你卻讓我在你南埕宮中苦等三日都不露面,友情也會走到盡頭的。”
皇甫宣忽而笑了出來。他怕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我這個答案,“果然,你還是因為這個生了我氣的。”
是么?我因為這個生了氣的,“也許吧,說一點都不生氣是假的,理智上明白你做的沒錯,可其實,我氣的也許不關你的事,東伏對上的是北韶,在經歷兩次宮變之後,實力差距太大,我當時一心想報仇,四處碰壁,眼見東伏背水一戰失力,我不得不絕望。”
可是現在呢?現在,東伏依舊沒有實力對抗北韶,就算再一次打起來,誰會幫東伏呢,“你回去吧,今日是衛太后的壽宴,南埕國君若是缺席恐怕不太好看。”
太后壽宴之後,還有太多事要處理。
“今日之後,我就快離開東伏了。”皇甫宣的話里有着告別的意思,似乎還有些不舍,但我並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或者是我感覺錯了。
“嗯。”我點了點頭。很多事在我一個決定之內,也許明日之後,我們此生都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再見面,是敵還是友,都說不清。可是在我晃了一會兒神之後,發現皇甫宣站在原地沒有動,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陷入沉思了多久,可是抬起頭就看到,他還在看着我,像是有什麼話還沒說完。“怎麼?”
他噗嗤笑出聲來,伸手摘掉我髮髻上的一根簪子,唯靠一根簪子束起的頭髮,嘩地就鋪散了下來。
“你幹嘛?”我反應慢了一下,伸手去奪時他已經收入袖中,我這披散着頭髮的模樣實在狼狽,一手箍着髮髻,一手想要討回簪子。“你拿我的簪子做什麼?”
“我要回去了。”他轉身就走,留我在原地氣得直跺腳。“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