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修
九七年颱風,剛好肆虐了沿海小鎮。
林校跟林潔兩姐妹因為補課要開始了,就沒有跟父母一塊兒回村裡給外婆過生日,總歸是念書比較重要。
林潔先醒來,她打開門一看,不由自主地發現驚呼聲,“哦——”
趕緊地就去推還睡着的林校,“阿校,快起來,快起來——”
林校被吵醒,懶懶的,根本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就蜷縮在那裏跟毛毛蟲一樣,身下的彈簧床革命時間太長,已經沒有什麼彈性,她睡在床外側,都能順利地到達床中央陷進去。
林潔看叫不醒她,索性就去捏她鼻子——
這一捏鼻子,林校就醒了。
她糊着張臉,“姐,你這麼早叫醒我做什麼?”
“昨晚不是颱風嗎?”林潔指指門外,一臉的驚奇狀,“外面的牆都倒了,我們昨晚居然沒聽見——”
牆倒了?
林校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腦袋裏都是糊糊的,被林潔拖起來時,她腳上都沒空穿個鞋子,人軟趴趴的,就那麼靠在門邊,視線剛觸及外邊的景象,她也跟着不淡定起來,好像被什麼肆虐過一樣,外面完全感覺不一樣——
早些年,那會她還在念初中,記得有次颱風好像是罕見的大,海邊的破舊堤壩根本就擋不住大潮,海水倒涌,加上大雨蓄的水流不進出海口,整個鎮子都被水給衝擊了。
那是九七年夏天。
這是九七年夏天。
她還剛剛從初二升到初三,初三要分重點班,今天剛好是到學校去看分班的日子,確定了分到哪個班后就開始補課,初三嘛,很正常。
只是,她的臉都是僵硬的,跟見了什麼鬼似的。
也不管自己腳上有沒有穿鞋,跑出門口,瞧着面前倒塌的牆,還記得這磚牆外面就是以前糧管所的地方,糧管所將空地都填平了準備再建倉庫,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原因一直沒建,大塊的地方就一直空着,此時一看,那地方全是水,剛好沒過地基,空置多年的地基上長着野草,還有一些野生的南瓜藤、西瓜藤什麼的,此時都蔫不拉嘰的浸在水裏,葉子破敗,估計是活不了多長時間。
她再看隔壁,隔壁一排樓房,除了樓房主人之外,好多都是租客,最顯眼的是堵得樓房轉角進口處的幾個大缸,那幾個大缸,都是隔壁溫州人腌魚的工具,把魚收回來,從魚背部下刀割開魚身,去掉內臟,放上鹽腌制,等腌得差不多,再晒乾。
她愣愣地聽着依舊聽不懂的溫州話,即使一句都聽不懂,還是覺得好親切。
外邊的小道,還不是水泥路,鋪着小石子。
“姐?”
她回頭看她姐。
林潔呼出一口氣,回到房間裏,打開那台西湖牌14寸的黑白電視,“你要不要去學校?”
“肯定要去呀,”林校沒有絲毫的猶豫,眼裏卻是染着疑惑,“當然要去,今天我們是要講重新分班的事呢。”
“分班?”林潔露出驚訝的眼神,“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那還要用說呀,我肯定分入重點班。”林校萬分的自信,跟充滿了氣的氣球一樣,走到灶前,看了看電飯煲里的冷飯,手腳麻利地就就將冷飯全倒入煤氣灶上面的鍋里,再放了點水,蓋上鍋蓋,才回頭看她姐,“姐,你們不是要分文理班嗎,你打算讀文還是讀理科?”
“讀文科吧——”林潔漫不經心地回答。
林校將身上的睡裙給脫了,換上印着大朵花的牛仔短褲,穿短袖的上衣,人黑黑的,全身上下找不出哪裏白些,只是精神頭十足,“幹嗎不念理科,念理科好些啦,以後高考分數線也低點,文科分數線每年都高漲。”
“哎,你都從哪裏聽來的,都是什麼哦,”林潔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沒當一回事,“文科簡單些,讀理科才累。”
“哪裏有比較簡單?”林校邊刷牙邊講,“都一樣的啦,你不是理科比較好,為什麼要念文科?”
林潔遲疑了一下,“也沒有多好多少啦。”
可語氣沒有先頭那麼篤定了,似乎有了些鬆動。
為此,林校有些沾沾自喜。
“你們兩姐妹昨晚沒嚇到吧?”房東妻子穿着寬鬆的長裙,趿着拖鞋過來問,手還指指外面,“昨晚這水都快與這裏齊平了,看隔壁的大缸都讓水給帶出來了。”
水與地面齊平?
“沒事呢,我們昨晚睡著了,一點動靜都沒聽見。”林潔低頭看看下面,又看看地面,這房子建的地基挺高,離路面離於幾乎一米多,能與齊平,大概能想像得出昨晚的水有多高,不免有后怕的感覺,“阿校,也不知道外婆家怎麼樣了?”
房東妻子往回走,嘴上還嘀咕着,“這對姐妹心還真大,睡得可真好。”
林校隱隱地記着當年的事,哦,不,是現在的事,她們家沒電話,外婆家也沒有裝電話,主要是村裡在島上,根本沒有通上電話,手機還是剛開始的大哥大,一般人都用不起——
“肯定沒事吧,”她嘴上這麼說,卻是知道當時村裡因為海塘壩並不是標準塘壩,塘壩全倒了,海水倒涌,幸好村裡組織撤退的快,只損失了田地,並沒有造成人員損失,“阿婆生日呢,怎麼可能會有事!”
“也是。”林潔回到房裏,轉着電視台,只有三個頻道,一套,二套還有本省衛視台,地方台什麼的都沒了信號,“飯好了,你快吃。”
林校應了聲。
她還有些不確定,等吃過早飯,穿着十五塊錢買的涼拖走在被水沒過的路上,她終於有了些許的真實感,這一條路,還不是水泥路,還是泥路,水還沒有全部褪去,她幾乎是蹚水過去,小學那邊還沒有開學,她並不能直接穿小學去初中,索性繞道了遠路,一路上幾乎全是水。
水沉靜在那裏,表面瞧着還有些乾淨,似乎不臟,那些都是平坦的地方,水帶過來的垃圾都堵在角落裏,現在沒有臭味,她想過不久太陽要是出來了,難聞的味道就出來了。
林校幾乎不太記得自己年少的時候,即使她已經明白自己回到年少時候,還是沒有實在感,等雙腳邁入還透着些許涼意的水裏,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她確實是回到了年少時候,那會兒她剛要讀初三。
自己的少女時代,她厭惡極了。
如果說有什麼事是她人生污點的話,她肯定要先兩件事放在前頭,第一件事就是她沒考上重點高中,第二件事便是她的家,老實苦幹的媽媽,老是頭腦發暈的爸爸,家裏窮得甚至有段時間買米都沒有錢。
她站在水裏,一動不動的,像是泥塑的菩薩一樣,水泥路就在她的腳下,只要邁開一步——她就能擺脫這些水。
“林校——”
她一愣,抬眼望過去,年輕富有朝氣的臉龐映入她的眼帘,濃眉大眼,腦袋裏一下子就湧入一個名字——林燕芳。
林燕芳濃眉大眼,顯得有些英氣,留着長長的頭髮,頭髮特別粗濃,編成一條辮子,辮子極精,快垂在腰間。
她突然間有些激動,急忙地就從水裏走出來,邁上水泥路,“你怎麼往這邊走,不去學校了?”
林燕芳沒注意到她與平時不同的激動,手裏還拿着頂顏色鮮艷的雨傘,腳上穿着顏色簡單的雨靴,吐吐舌/頭,“快回去吧,我碰到李春陽,他說老師說的,今天不用去學校去了,你也回去吧。”
“真的?”林校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不用去?”
“當然是不用去。”林燕芳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昨晚那風大的可嚇人了,我幾乎一夜沒敢睡,我妹都擠我床里睡,兩個都怕,後來都跑我爸媽房間去了,你呢?”
“我跟我姐睡到大天亮,早上醒來才知道颱風這麼大,”林校一臉后怕的表情,“幸好我們沒聽見,不然就我跟我姐兩個人肯定要嚇死。”
“哈哈哈——”林燕芳笑了起來,不過很快地,她又收了笑聲,一臉的苦惱樣,“林校你肯定能入重點班,我是肯定進不了,才四百的總分,我才考了三百分,估計是沒希望,到時我們可要分開了。”
林燕芳這麼一說,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一樣湧上林校的腦袋。
她忽然間就記得很多事。
是分班了,她進了重點班,林燕芳依舊在原來的班極。
高中時,林燕芳的分數線並沒有過二中分數線,她們家出了幾萬錢買了個名額進去讀的,而她呢,去了縣裏的普通高中,讀了沒一年就因為家裏沒有錢而輟學了。
“就是不知道分數攔在多少呢,”林校說,其實她是知道的,攔到三百二十分,過三百二十分的人都能進兩個重點班,“你也先別急,這不還不是沒有公佈嘛?”
林燕芳立馬又笑了,“嗯,也對,還沒出來呢,反正沒戲就沒戲。”
不過她低頭看林校的涼拖,“這水可髒了,你怎麼不穿雨鞋?”
“我出來太急了,怕來不及,就直接出來了,哪裏知道這外面的水還這麼高。”林校試圖搪塞過去,並不想說自己根本沒有雨鞋,“回家不止得洗,還得消毒呢。”
“嗯,好好消毒。”林燕芳挽着她的胳膊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