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妖皇現在的這個狀態是前所未有過的。
在一般情況下,如果一個人修或者妖修受了像妖皇這麼嚴重的傷,那麼他們早就已經徹底死了。而且,仙人們所謂的死還和凡人們所謂的死不一樣。仙人們認為的死是指靈魂都徹底消散了。
那些幕後之人早在數萬年前,甚至是幾十萬年前(其實那會兒連妖皇都還沒有出生呢,可見幕後之人心機之深),就測算了天機,以有心算無心,步下了這一殺局,肯定是希望能一擊必中的。
若是沒有變數,妖皇必死無疑。
然而,大道三千,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步清善就是這樣一個變數。
正因為在千鈞一髮之際和步清善締結了契約,妖皇已經開始逸散的三魂才能重新凝結起來。他的身體還是他的身體,但身體中只有七魄,行事唯有本能。雖無性命之憂,而三魂卻不得不離體,無法干涉身體的各項舉動。其實妖皇對於自己現在的狀態也是一頭霧水,唯一能證明的就是他還活着。
修為高者如掌門人,如惜花老祖,如百足,他們其實可以看出妖皇的神魂的確出了一點問題。但到底是什麼問題,他們卻又看不透了。於是,他們只能用常理來推斷,覺得如妖皇這種情況,有可能是三魂中的一魂離體(徹底離體,不知道飛哪裏去了),也有可能是神魂受了重傷選擇了封閉等等。
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百足都算不到他主上的三魂就在小貓的身邊待着啊!
“不愧是主上,就算是變成了這副樣子,皮毛也是最柔順的。”百足的眼睛都已經開始發亮了,隱性的腦殘粉屬性也已經點亮。他對着小貓的肉墊愛不釋手,揉一揉,捏一捏,怎麼都停不下來。
妖皇的臉徹底黑了,雖然百足好像是在誇他。
百足、涉陽、含光三個常年跟在妖皇身邊的,名義上是妖皇的下屬,是妖皇的附庸,但其實他們更是妖皇休戚與共的兄弟。妖皇並不把他們當下屬看。他們之間的情誼是經過了千錘百鍊的檢驗的。
說得矯情些,別看他們後來在大世界搞得血雨腥風的,看上去十分威風,但在他們年幼的時候,他們全部是沒爹沒媽的可憐孩子。所以,這幾個可以託付後背的兄弟,那真的就像是家人一樣了。
雖說都是沒爹沒媽吧,妖皇和百足的情況還尤為不一樣。
妖皇是知道自己親爹親媽身份的,而且這對父母顯然還很愛自己的孩子。別的不說,那個直接把妖皇一行人帶到御妖門禁地的法器就是妖皇的父親留給他的,還是親手做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啊。
百足同樣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這對父母都恨不得沒有生過他。在百足沒有修為的時候,他需要像野狗一樣在垃圾中刨食。若不是他的生命力也像野狗一樣頑強,他或許活不到遇見妖皇的時候。
直到現在,百足還記得他和妖皇初見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冬天,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百足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們在雪中宴請某位尊者。他們端着身份,煮雪賞梅,覺得這場雪來得恰如其分。然而百足卻差一點凍死在這場雪中。
那個時候的百足才多大呀?
妖修生的孩子原本就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樣,百足那會兒雖然已經有十幾歲了,但看上去就像是只有四五歲一樣。他的身上有很多傷口,一些是舊傷,一些還未癒合。他很餓,很臟,就像是陰溝里的臭蟲。他沒有名字,在那些人眼中,下賤的人是不應該擁有自己的名字的,甚至是不應該活着的。
百足想要一場火把這個骯髒的世界都燒了。可惜,他做不到。
妖修們的生活雖然艱難,好歹佔據了昊穹大世界中環境最為惡劣的小西洲祖祖輩輩地活下來了。小西洲有二十一城,百足的便宜老娘就是其中一城的城主。在這座城中,他老娘就是絕對的權威。
百足舔了舔嘴唇,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他絕對不想死。
在那些肆意傷害他的人還沒有得到應有的下場之前,他怎麼可以死呢?
百足一點都不想死。或者說,他就算要死,也要先找一個墊背的。
“衛一,把那孩子帶過來。”在冰天雪地之中,百足聽到了一個聲音。
百足眯着眼睛,努力剋制着暈眩的感覺,朝聲音的來處望去。他看到了一個白白凈凈的少年,樣貌是極好的,衣着也是極好。這樣的少年如果不是別有用心,就不應出現在一條陰暗骯髒的小巷中。
看着像野狗一樣露出了兇狠表情的百足,那位少年只是略微皺了皺眉。再出口,他的聲音卻還是溫和的:“獨家小公子,這天寒地凍的,你要在這裏待到何時?索性我也無事,正好可以幫幫你。”
獨是百足生母的姓氏。百足惡狠狠地抬了頭,努力把那一陣因為疼痛、寒冷以及飢餓所產生的難受勁壓了下去。他想要說點什麼,不屑也好,嫉恨也好,但因為許久不曾說話,他一張口卻只能從喉嚨中漏出了幾分呻/吟。百足厭惡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他厭惡自己的弱小,厭惡自己的無法反抗。
那個叫衛一的提着百足,把他拎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對着百足伸出了手。
百足卻惡狠狠地咬住了那隻手。
“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即使手被百足咬得生疼,少年依舊語氣輕柔,笑意未減。
百足忽然覺得周身溫暖。那是法術,他知道。
很多人都在百足身上施展過法術,各種對於修士而言無傷大雅的法術曾讓百足吃盡了苦頭。他身上的那些傷口就是這麼來的。同樣是法術,這是百足第一次覺得溫暖。他下意識鬆開了自己的牙齒。
有那麼一刻,百足的心裏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他的腦子裏充斥着無數雜亂的信息,一時間覺得熱氣上涌,手心裏都是汗,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脫口而出的竟是:“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身份,不知道他是敵、是友,不知道他是好、是壞。可是,你要去哪裏,我便跟去哪裏。百足這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大概是因為他生命中真的太缺乏溫暖了,也或許是因為他在這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種善意,即使是那麼微不足道的還帶着一點點利用意味的善意。
百足活得像是野狗,有着野狗的兇狠,也有着野狗的敏銳。他想,即使是這麼一點善意,也足以讓他追隨了。哪怕是少年想要利用他呢,至少這也肯定了他的價值,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活着的。
“呵呵……”那少年只是笑。
百足倔強地看着他。
看了百足許久,那少年才不緊不慢地說:“我要走的路,尋常人可走不得。”
“我不是尋常人,我是、我是……”話出口時還是氣勢滿盈的,漸漸又弱了,到最後便輕不可聞。百足斂了眼眸,聲音沙啞如一位老嫗,他失落地應和着:“你說的對,我什麼都不是……”
百足什麼都不是。沒有人在乎他,沒有人心疼他,沒有人會用寵溺的眼光看着他。他活着,卻又活得什麼都不是。誰會在乎他過得好或是不好?誰值得他去付出所有的努力?誰愛他呢?
“你可以什麼都不是,但你須得是你自己。”少年一字一句說得分明。
百足猛然抬起頭來,就見一雙漂亮的眸子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少年先是嘆了口氣。再開口時,他的聲音仍是不大,字字漫不經心,卻又字字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我走的路,若是敗了,只怕會血流成河。但若是勝了,大約也是要血流成河的。如此……”
百足能從少年溫柔的聲音中聽出一種寒意。他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少年眯起眼睛笑了:“……如此,你可還願意跟?”
那一刻,若要說得風花雪月些,便是兩個少年安靜地站在雪地里,滿世界滿世界都是白色。似乎有風,衣袂輕揚,他笑容淺淺,於是他也努力揚了嘴角。他伸出手,他遲疑了下,然後緊緊握住。
但事實上卻是,百足衣不蔽體,無比狼狽,他的體力甚至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繼續站着,只有一雙眼睛中還有一些神采。百足不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誰,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壞人,這也不是善人。
百足想要逃離那一切,而少年手上傳來的那份溫暖讓他如此貪戀。
“然後,我就點頭答應了。主上當時還笑了,連漫天的雪花都彷彿因此而溫柔了幾分。所以,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下雪天。”百足抱着小貓,和小貓一起把初見時的場景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
面對這種絕對是被嚴重藝術加工了的描述,妖皇覺得……百足高興就好。
小貓聽不懂百足的話,但這不妨礙它炸毛。
百足又動作輕柔地把小貓揉了一把,說:“對,我當初就是你這樣子的,還咬了主上一口。”
對了,百足可不是什麼可憐蟲。他後來就把那些人全部殺了,手段殘忍,然而笑容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