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七 謀皮(一)
吳媽站在廊下。
總覺得懸在頭頂上這盞鑲金的玉質鏤空八角燈有些礙眼。
一雙老眼畢竟是濁了,她端看良久,才想起來這泛着深紅光暈的燈是當年自家小姐和姑爺結婚時候用過的老物件。
“你們幾個,把這燈挑了,去庫房換新樣式的來。”
“吳媽,太太說了,就要這個,喜興。”
“喜興個鬼。也不怕……”
吳媽面上慍怒,嘴上差點跑了題,她歪過頭來,不確定的問:“是太太說得?怎麼,太太下床了?”
“是呀,傍晚還沒到就開了門。”
“起床了,這事情我也張羅好了。她也真會撿現成的。”
眾人不敢多說什麼,現在這位頂天太太就是溫家的主心骨,全溫家上上下下都得聽她的,縱然她不是已故的溫先生的原配,也不是大少爺溫翀和大小姐溫禧的親媽,但是自從進門后,也算是對溫家鞠躬盡瘁,如今溫禧和溫翀都成才了,在眾人眼中,這多半是她的功勞。
吳媽自然和這位頂天的溫“二太太”不睦,因為她原是溫“大太太”的奶娘。
“就不能換旁的樣式了?”
吳媽自己拿杆子將那燈挑下來,卻被人攔住了。
“吳媽,太太說,就要這個。圖個喜興。借個……吉利。”
吳媽嘆了口氣,“願我家小姐姑爺今晚藉著這明燈,也能回家來看看。咱們的小歡喜長大了,就要嫁人了……”
那燈,緩緩地被再次懸好,正正是華燈初上之時。
也正是這華燈初上的時候,庄湄終於從床上醒過來。
一抬手,原本蓋在身上的虎皮毯子就這麼掉到地上,她坐起來,揪起毯子將自己胡亂裹好。
赤着腳走到水流嘩嘩的浴室,溫禧正站在花灑下沖洗。
她敲了敲毛玻璃浴門。
“出去。”
浴門這邊的溫禧,就這麼看着庄湄離開浴室。
二十分鐘過後。
庄湄坐在床上,看着裹着浴袍的溫禧進了更衣室,沒一會兒,一個衣冠楚楚的溫禧抹着正紅色的口紅站到她面前。
“你要走了?今晚有應酬?”
“嗯。你自己在莊子裏玩幾天,暫時不用去公司。”
“只有我一個人?”
庄湄縮進毯子裏,只露出兩隻眼睛來,提溜着看溫禧。
她多像一隻披着虎皮的名種貓啊,溫禧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頭,隨即,她不適的皺皺眉頭,她明明從小到大,最討厭貓的呀。
“是的。我沒時間陪你。”
溫禧抽走了圍在她身上遮羞的虎皮,露出了裏面鞭痕交錯的白皙酮.體,驟然春光乍泄,令溫禧自己也不禁耳後一熱,她慢慢站起來,居高臨下的望着庄湄。
庄湄則微微發抖的仰視着她。
直到庄湄鼻尖滲出細汗,溫禧才結束這漫長的注視,她轉過身去。
“我這輩子也不會變成你想得那種人,如果還有下次,仍然會和這次一樣。你要是喜歡玩,我們可以換很多種花樣,慢慢玩。”
庄湄望着溫禧繃緊的背影,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那鞭子,抽過孔玉梁嗎?抽過別的女人嗎?”
“……”
“你回答我。”
“沒有。”
溫禧大步走出卧房。
門合上的那一刻,庄湄閉上眼睛,呼吸了很多下,才把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
她下了床,走到浴室里,看向鏡子裏渾身鞭痕的自己。
這個自己,是多麼陌生。
這頓鞭子,溫禧揮得十分盡興,她知道她滿意了,那麼這頓鞭子會換來什麼,庄湄已經開始預估————
拿起羊脂玉小盒子盛得藥膏,對着鏡子,一個鞭痕一個鞭痕的擦拭,為了看清楚這鞭痕,庄湄高高的抬起頭,擦藥時,她本該疼得呲牙咧嘴,或者是悲戚屈辱,可是這次,她面無表情的擦着葯,眼睛定定的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像是給自己承諾般的想着,這是最後一次,今後溫禧再也沒機會這樣對待她了。
———————————————半步猜作品—————————————————
溫禧和孔玉梁約在公司樓下見面。
孔玉梁今天穿着一身花紋纏繞的休閑西裝,鱷魚紋的皮鞋看得溫禧眉頭抬了又抬。
“你今天怎麼了?穿得這麼花哨。”
“要去你家呀。好歹裝扮裝扮,你繼母不是特別時尚么。”
溫禧莞爾。
“工作了一天,很累吧?我給你捏捏肩膀。”
“不用了。不累。”
孔玉梁開車,溫禧坐在副駕駛上,她側頭望着外面,全程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孔玉梁聊天,孔玉梁是個健談的男人,能把一整天發生的事情串成段子講。
他說他的,溫禧腦子裏一遍一遍翻湧着的,和他們聊得絲毫不搭邊,但兩人竟也能聊成相談甚歡的模樣來,這便是溫禧喜歡孔玉梁的地方。
到溫宅時,第一個出來接她的,照舊仍是吳媽。
“回來了啊?今天外面很冷,快點進客廳去喝杯紅茶暖暖。”
吳媽笑起來,眼睛就眯着,她眼角有皺紋,她一笑,皺紋也跟着笑,溫禧總覺得吳媽的笑容和自己的親生母親有些像。
“孔先生今天忙不忙?”
“不忙不忙。這是給您的小禮物。今天我頭次上門,府上規矩多有不懂的地方,煩請吳媽照應我一些。”
吳媽推拒不收,溫禧只好塞進她手裏,吳媽這才微笑着收下。
“今天小家宴,孔先生儘管放得輕鬆自在就好。我們家太太之前去德國呆了一周,回來身體不舒服,躺了一周。”
吳媽交代着溫太太的近況,看似是講給孔玉梁聽得,眼神卻瞅着溫禧,好幾天都沒瞧見了,這個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大小姐……好像是更漂亮了,也難怪,青年人戀了愛,那滿滿濃情蜜意都寫在臉上。
哎,若是她父母還在,定然十分欣慰。
吳媽引至大堂,就準備去廚房了,這一轉身,又拍拍額頭想起來,說:“大小姐,吳小姐也在。”
“……哪個吳小姐?”
“還有誰啊。小時候總來家裏玩的,頭一回來,我還叫她小吳少爺呢。”
溫禧不再說話,她停下來,歇住要去客廳得步伐。
“怎麼在電話里沒說?”
“和大少爺一起來的。事先,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吳媽和孔玉梁都看向溫禧。
溫禧彎起嘴角,“沒事,玉梁你先過去,我去換身衣服。”
孔玉梁點點頭,吳媽望着溫禧上樓的背影,有些不放心的跟上樓去。
溫禧上樓后,就疾步跑進自己的卧室,“吭噔”一聲鎖上門,扔下包,鑽進自己的更衣室,她對着鏡子,迅速的脫掉外套、鞋子和襪子,她看向鏡子裏的自己,掀開自己的領口聞了聞,又聞了聞自己的長發——她確定自己的鼻子,根本聞不到一點庄湄的氣味,但是她腦子裏總有個聲音在盤旋,好似這不請自來的吳洱善是能“聞香識女人”的怪獸,只要嗅一嗅,便能知道她剛才和庄湄在一起。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最終還是決定從裏到外全都換了,她把手上的戒指,耳邊的耳墜也換了,披散的頭髮紮起來,又噴上了一款新香水。
“咚咚”
門外傳來敲門聲,委實讓剛換裝完成的溫禧深吸了一口氣,她幾乎有些挫敗的覺得……庄湄已經得逞了,她成功的讓她產生一種她和她之間剛剛做過那種事情的錯覺。
“誰。”
溫禧拿起眉筆,重新給自己化妝。
“是我,吳媽。”
“進來。”
“大小姐,你鎖着門,我進不來的。”
溫禧噗嗤一聲笑了,她去開了門,吳媽便走進來,隨即把門鎖上。
“怎麼了?我化了個妝,就來。”
“大小姐啊,你剛剛是從公司,直接回來的?”
“嗯……是啊。怎麼了。”
“哦。……那庄湄?”
“吳媽,你要說什麼?”
“我剛才在客廳里聽說,吳小姐要在本城呆好幾天的。”
“……我知道了。”
吳媽欲言又止,她想了想,“你們從小都在一起玩的,庄湄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肯定也會幫忙。大小姐,你現在和孔先生這麼要好,乾脆,你把那庄湄撂給吳小姐,這樣……”
“吳媽!”
溫禧輕聲喝道,嚇得吳媽一個冷顫,她感覺自己像是說錯話了一樣。
“我,我,我……是老糊塗,可是,也是為你打算。”
“吳媽。就算庄湄是一隻母老鼠,那我一開始就已經養了,就要養到最後。你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也不要去和她講。”
溫禧加重了一個“她”字,她眼神變得陰翳起來,妝容已經畫好,扮相是十足十的,接下來就是入戲了。
吳媽頓時明白,這個【她】指得是如今能決定他們兄妹二人命運的繼母——容蘭芝。
“吳媽。”溫禧握住吳媽的手,“庄湄的事情,錯一步,就是步步錯,全盤皆輸。”
“是……”
吳媽先下樓去廚房忙了。
溫禧是片刻之後才下樓去的,她步履雍容的走進客廳。
水晶宮燈映得一襲白皮沙發有些耀眼,溫禧眯了眯眼睛,從后抱住了久未歸家的哥哥溫翀。
“哥。你可算回來了。”
“小歡喜,你也可算回來了,我都和家裏的狗打了2次招呼,還不見你人影,來讓我看看,我的妹妹如今是真槍實彈的霸道總裁,比我這個哥哥還要忙咯。”
溫翀笑着站來,用力抱住溫禧,在她耳邊小聲的說:<代我向庄湄問好,我聽說你這邊剛應付完你的2位好朋友就直接飛去漠克里了,你周末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沒有。>
<你沒有去機場接她嗎?保鏢們看見你送花給她。>
<五年了,用硬得什麼也沒問出來,換個軟得玩玩咯,你要不要一起玩?>
溫禧笑着拍了拍溫翀的背,溫翀笑着握住她的手,以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薄徵燾的女兒,我可不敢碰。>
溫禧笑了。
溫翀拉着妹妹坐下,又看向自己的未來妹夫孔玉梁,“玉梁,我們接着聊。”
“怎麼只有你們兩個,洱善和……媽呢?”
正面面相覷,樓上就傳來談笑聲。
“哈哈,那隻紫藍金剛鸚鵡我還沒訓好呢,改天訓好了,我給你空運去京城,也讓你父母樂呵樂呵。”
這笑聲爽朗愜意,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鼻音,她這話里有別人學不來的腔調,一點點京城味,一點點南方味,還有點外國腔,據說是當年學阿拉伯語留下的後遺症,溫禧和溫翀一聽這聲音便相視一笑,隨即立刻站起來,喊了聲,“媽。您下來了。”
“坐坐坐,你們這樣畢恭畢敬的,弄得人家孔小先生也不自在了。”
然而,孔玉梁望着這位傳說中的溫家繼母時,已經開始有點恍惚了,誰能想到這當后媽的這樣年輕,又這樣富有朝氣!通身散發出來的,並不是常年守寡持家該有的頹風,反而是一股虛懷若谷的氣場。
那雙眼睛彷彿早就看透世事滄桑,就像是任憑再多風雨,也無法撼動她分毫。
“瞧,你們真是嚇到我們孔小先生了。”
容蘭芝抬抬手,讓女傭把手上的喂鳥長玉勺拿走,她逕自坐在沙發上。
吳洱善笑了笑,走到溫禧身旁,小聲說:“你這未婚夫選得好,夠呆。”
溫禧只好推了一下孔玉梁,他這才回過神來。
“伯母……呃,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叫您好,初次見面。”
容蘭芝端起紅茶,抬抬眉頭說:“現在叫伯母,以後該改口叫媽了。坐,坐。等上菜還有一會兒。我也難得和你們年輕人聊聊天,剛才和洱善聊得很投機。”
“您忘了,我打小,頭一回見您,咱們就很投機來着。”
吳洱善也笑了。
溫禧也端起骨瓷紅茶杯,她的眼神在一身白西裝的吳洱善和穿着灰白色高領毛衣的容蘭芝之間打轉,溫翀和她一樣,好奇這兩位在樓上都聊了些什麼,以至於隔輩的人都聊成投機了。
“玉梁大概是從來都沒見過我本人。”
容蘭芝抬抬手,女傭立刻拿來煙,給她點上。
“是啊,伯母。上幾次來,您都不在家。剛才吳媽說,您從德國回來后,身體抱恙,現在好多了嗎?”
容蘭芝吸了一口煙,她歪過頭來,彈了彈煙灰,又看了溫禧一眼,“看來吳媽很喜歡你小子啊。年紀大了,面上再光鮮,這內里的心肝脾肺腎都不聽話了,有事沒事就玩罷工。”
“媽,您最近哪裏不舒服看過醫生嗎?”溫禧關切的問。
容蘭芝望着溫禧,“很少見你在家裏穿這套衣服。”
“這套衣服不是您給我買的嗎?我當然要在家裏多穿。”
溫禧看向容蘭芝的手腕,彷彿看到了什麼,而容蘭芝立刻碾滅煙頭,藉著這個動作縮起衣袖,她警告意味的望了一眼溫禧,溫禧便不再觀察她。
“你哥哥今天回來了,當著客人的面,我原本不該說這些話的。可惜我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有些話還是得說。”
“媽,我聽着呢。您有什麼不痛快就儘管說。”溫翀走過去,坐到容蘭芝身旁。
吳洱善看向溫禧。
溫禧則坐到了孔玉梁身邊。
“你妹妹自從和孔小先生戀愛了,就時常不歸家。一年裏,除了過年,便人影都瞧不見。問她個事情,一個電話不接,兩個電話正在通話中,三個電話就給我直接關機。你說說。”
“媽,我可不是不接你電話,是我這兩年確實太忙。您也知道我在忙什麼。”
溫禧握住孔玉梁的手,像是要證明什麼一樣的迎向容蘭芝審視得目光。
“媽,您先別生氣。溫禧她不但你的電話,我的電話她也不接,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噯。”
“是么?”容蘭芝一副大感意外的樣子,“溫禧,他是你親哥哥,你怎麼能不接他的電話呢?光顧着接孔小先生的電話啦?”
孔玉梁苦笑一陣,舉手道:“事實上,她也常不接我電話的。”
吳洱善聽得只能淡笑不語。
“罷了罷了,看在你一視同仁的面上。我做媽的,哪裏能和你計較啊。”容蘭芝站起來,“只是給你提個醒,別忙壞了身體。”
“媽,你可嚇我一跳。”溫禧也站起來,挽着容蘭芝的胳膊,說:“媽,咱們開席吧,大家都餓了。”
“好,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