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燕山行宮裏,宮女與太監都忙碌起來了,陛下要大宴群臣呢。眼看着漸漸地日上中天,宴席也準備好了。
有道是“燈前看花,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滋味,但賞荷卻不同,要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才好看。因此宴席便選在中午,地點選在湖邊的水軒上。座位也極為講究,最中間的水榭的最上首自然是龍椅,皇帝位置。龍椅下邊,兩旁各擺了個位置,東西的游廊上才是群臣的位置。
宮女帶領群臣入座,段昀作為鎮南王世子,又是皇親,自然是最靠近龍椅的位置,卻是坐在皇帝西邊。丞相與御史大夫兩人作為三公之一,被安排在東西遊廊的最前邊,算是第二等靠近龍椅的位置,其餘的座位群臣按照品階依次坐下。
不多時,女帝盛裝而來,望了一眼唯一空着又是最靠近她的位置一眼,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受了群臣的參拜。
“都平身吧,今日在行宮,不必多禮。”謝凝坐下,嘗了一口菜色,微笑道:“朕去了幾個江南,每日裏口味清淡,都快忘了京城的菜是什麼滋味了。諸位愛卿,可想念朕啊?”
群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謝凝又笑道:“想來甚是想念的,否則的話,如何朕身邊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回京城呢?”
她說著便頓了一下,群臣的心都提了起來,紛紛想起前事,再與如今對比,不禁戰戰惶惶。
早先女帝剛登基時,便因為宮女太監泄露御前大發了一頓雷霆,只是那時她手中掌握的權力不多,生氣也只是鬧着要回山上不做皇帝了,也只是對禮部尚書一人。現在女帝手中握着羽林衛、金吾衛、左驍衛、左監門衛、千牛衛、翊衛,江南無論財、政、兵權,已經全數收入囊中,最近又將太尉徹底收服,驍騎營就在燕山附近。若是此刻她再震怒一回,不必說驍騎營會如何,便是羽林衛與翊衛出動,這滿朝文武也沒人能抵抗。
謝凝坐在龍椅上,將下邊的表情盡數收在眼裏,才轉頭對段昀道:“是吧,表哥?”
段昀配合地笑着,點頭道:“陛下一舉一動牽涉國之安穩,臣等自然期待陛下的消息,為陛下擔憂。”
謝凝問道:“朕離開京城許久,不知京城一切可好?太后一切可好?”
“陛下,太后一切安好。”段昀微笑道,“至於京城好不好,只怕要問丞相了,微臣每日裏不過下棋看花,不敢過問政事。”
謝凝便望向坐在東邊上首的高崇禕,嘴角含笑:“丞相,一切可安好?”
這樣一個笑意盈盈的姣好女子,這樣一個溫雅秀麗的問話,卻叫宦海沉浮數十年的高崇禕瞬間心顫了起來,他勉強地笑了,道:“回陛下,一切安好,京城太平着呢。”
“是么?”謝凝開心地笑了,“那朕可要好好獎勵丞相了,元禮,你去看看,朕叫太尉準備的禮物好了不曾?怎地現在還不送來?”
話音才落,外邊守着的衛煜便快步進來,行禮道:“陛下,太尉求見。”
謝凝面上一喜,“快宣!”
衛煜退下,不多時陸離便一身武袍走了進來,手上抱了個小小的匣子,他還未行禮,謝凝便先道:“免禮,賜座。”
整個宴會只有一個位置了,太尉坐在哪裏不言而喻,群臣好奇的卻是陸離手中那個匣子,他真的是奉女帝之命為群臣準備禮物?
察覺到群臣的目光,陸離微微一哂,對謝凝道:“陛下,臣奉旨準備禮物,先送給丞相吧。”
“朕差點忘了這個。”謝凝點頭,“那便給丞相吧。”
陸離便走到高崇禕的位置前,將手裏的匣子放下,道:“丞相,不謝恩么?”
高崇禕眼中的光幾下顫抖,站起行禮道:“老臣謝主隆恩。”
“嗯。”謝凝含笑,“那就打開來看看吧。”
高崇禕心中忐忑不已,伸手去打開匣子的搭扣,手指顫抖之下,竟沒有順利打開。
“唉……”陸離嘆了口氣,“丞相,你老了,本侯幫你打開吧。”
說著便將匣子的暗扣按下,匣子啪嗒一下打開。
高崇禕瞬間臉色慘白。
那匣子裏放的,是一截布料,他派人從江南搜集來的銀雲錦,用來做貼身軟甲的,就穿在他的長子高仲謀身上。現在這右肩上的布料被人整個送了過來,上邊一個羽箭戳穿的洞,周圍全都是鮮血。
鮮血還未凝固,顯然事情剛發生不久。
高崇禕猛地看向謝凝,嘴唇顫抖,雙手緊緊抓着食案的邊沿,手指用力得發白。他抖得太厲害了,食案上的杯子被他帶着骨碌滾下,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咣啷——”清脆的聲音。
謝凝放下手中的杯子,詫異道:“丞相這是怎麼了?”
“陛下放心,一點小事罷了。”陸離走上位置坐下,淡淡道:“臣奉陛下之命同太后稟報江南之行,恰好遇到高丞相家的公子被一干小人慫恿,帶着人衝到宮裏去……”
“竟有此事?”謝凝着急地問,“太后可曾受到驚嚇?”
陸離溫柔道:“陛下請放心,太后一切安好,還訓斥了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一派胡鬧’,京城好好的呢。不過,在擒拿過程中高丞相家的大公子受了點傷,性命卻是並無大礙的。”
這對話一說出來,在場不少大臣都白了臉色,誰家是跟着高崇禕混日子的,誰心裏有數。當日高崇禕種種謀划,當著世家們的面說要趁着女帝在行宮時殺了陸離,現在陸離好好地站在這裏,不就說明行動失敗了么?而這次失敗的行動中,究竟參與了多少人?陸離只說“一干小人”,那到底有哪幾家?事情到了什麼樣的後果?
一時間,世家們眼裏哪還有什麼荷花初綻?心裏急得恨不能插着翅膀飛回京城好好地看一看形勢。
與書生們不同,書生們雖然也是師生關係遍地都是,但真正株連時也不過是受到影響在聖上眼中的形象罷了,而世家卻是世代聯姻,相互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幾乎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境地。正是因為世家之間聯繫如此緊密,才會唯丞相的馬首之瞻。
謝凝也將世家們的焦急看在眼裏,她將酒杯放下,嘆息一聲,轉頭道:“蘭橈,太后要的蓮子可都採好了?”
“回陛下,都已準備好了。”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謝凝站起來說,“京城出了點事,看來諸位愛卿是不能好好賞花了,早已歸心似箭。朕是要做明君的,自然體恤臣下。來啊,擺駕!”
“是!”蘭橈立刻吩咐,“陛下起駕回宮!”
群臣們傻了眼,這陛下說來就讓他們半夜三更從京城過來,到了燕山,好不容易沒了公文案牘,才坐了幾個時辰又急匆匆地趕回去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女帝一聲令下,即便是勞民傷財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何況只是讓群臣舟車勞頓而已?
於是當日下午,守在城頭的寧綰雲欣喜地往街上嚎:“陛下回來啦!快開城門!”
謝凝將車簾撩起,遠遠地對寧綰雲露出一個肯定的笑,寧綰雲登時激動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原地蹦三蹦。可惜謝凝沒時間跟她多說,鑾駕一進京城就直接到了紫宸殿的正殿,剛受了群臣的參拜,金吾將軍、左驍衛中郎將、左監門衛中郎將、左右千牛衛中郎將聯名的奏摺就送來了,執筆的是陶允嵐,雖然是武將世家出身卻有一手好文采。謝凝也懶得看,直接叫瓊葉當庭念了出來。
“臣等啟奏:昨晚臣等接到翊衛傳來密旨,道太尉即將秘密回宮參見太后,令吾等封閉內外九門,自巳時至未時白日宵禁,不得有誤。臣等奉旨封閉內外九門后,左右武衛中郎不知出於何故,率五千武衛闖入禁宮,負責值守皇城西面與宮城南面城門的右驍衛中郎將擅自開門准入。入宮后,右武衛前往長樂宮,中途被千牛衛全數拿下,左武衛圍住紫宸殿,太尉將其制服。現五千武衛盡數收押于禁苑,武將全數收押於金吾衛大牢。臣孔惟道、陶允嵐、寧綰雲、伍衷、薄宇新叩拜。”
這奏摺一念完,朝中立刻有人叫道:“陛下!”
謝凝抬手制止,嘆息道:“這也太魯莽了些,沒有朕的旨意,連驍衛都敢闖進禁宮了,這若是不加以重罰,朕的面子往哪裏擱呢?難道朕的皇宮也是人想來就來的么?或是有人以為宮中只剩下太后一個老婦人,便可以任意妄為?”
一句話,擅闖禁宮與蔑視太后兩個罪名,選一個。
前一個是死罪,后一個可能抄家。
謝凝垂眸看着桌上的奏摺,纖長的手指在御案上點了點,道:“罷了,朕剛回來,累得很,既然名單已經報上來了,就讓兵部按律辦吧。行了,蘭橈,將奏摺走一趟紫宸令史,然後交給兵部,退朝。”
說完就走了。
所謂的走一趟紫宸令史,就是將交到禁中的奏摺原件放在紫宸令處,蘭橈帶領的女官等負責將奏摺抄一份,核對無誤后蓋上紫宸令的印章,其餘的原封不動地交給以下各部署,沒有硃批。蘭橈動作飛速,立刻便將奏摺抄好蓋上紫宸令的印章,交給了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一看,傻眼了,悄悄問道:“蘭橈姑娘,你確定沒抄錯?這名單……”
蘭橈微微一笑,道:“下官也只是照陛下的意思辦,怎敢擅作主張?”
兵部尚書就明白了,去照做了。
蘭橈再回到謝凝身邊時,謝凝剛好去見太后,被太后拉住一頓好說。
“女帝呀,這回可真是太危險了,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闖進宮來,若不是太尉在,哀家如今只怕見不到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重重地罰他們!決不能輕饒!”
“太后受驚了,是朕不好。”謝凝拍着太后的手安慰道,“朕一定好好地罰他們。”
兵部也知道事情鬧大了,得罪女帝還能好好地理論一番,畢竟女帝是一國之君,要講究禮法情,而得罪了太后,驚嚇了太后,那便沒得好說了。更何況,帶兵擅闖禁宮這一行動形同造反,當天值守的五千千牛衛看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麼好說的?
次日早朝,兵部就上了奏摺,議定右驍衛、左右武衛三位中郎將全家處斬,以下三衛中凡參與者,校尉處斬,其餘各軍官處以不同程度的徙刑。名單長長一串,兵部尚書念完之後,當庭就暈了個老國公。
謝凝詫異道:“這是怎麼了?快快快,傳太醫!”
蘭橈悄聲道:“陛下,那被全家處斬的右武衛中郎將,是老國公的外孫呢。”
“還有這事?”謝凝忙叫住兵部尚書:“愛卿且慢!”
兵部尚書忙應道:“請陛下下旨。”
謝凝想了想道:“這全家處斬之刑,止於妻子,懂了么?”
就是說,不牽扯父母族,兵部尚書行禮:“臣遵旨。”
謝凝嘆了口氣,道:“派人將老國公送回家吧,朕去陪太后說說話,這次太后是真的被嚇到了。”
太監們忙七手八腳地準備車輦,將老國公送回國公府,然而半路上卻出了事。國公半路醒來,也不知怎麼的就要下車,一路跌跌撞撞地沖向丞相府,在丞相府前指天罵地。
“你家大公子筋脈廢了又如何?那是他活該!高崇禕,你設下的好圈套!廢了一個兒子,卻弄慘了咱們三家啊!好一手舍子套狼!高崇禕,老夫祝你飛黃騰達,青史留名!你回去你家祠堂看看,對得起你姑奶奶么?”
謝凝不明白:“這跟丞相的姑奶奶有何關係?”
蘭橈解釋道:“回陛下,丞相的姑奶奶嫁到國公府去了,是老國公的奶奶呢。世家之間聯姻盤根錯節,每一代都有不少關係。”
“那可不得了。”謝凝按着心口道,“老國公這一鬧,丞相少不得要來找朕的麻煩,朕可得時刻準備着。”
但她沒想到的是,丞相沒來找她,而是去找了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