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晉江獨家發表
烏雲翻滾如墨,夏日的陣雨拍在玻璃窗戶上,清脆的響聲將楚煜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在機場,你,還有沈浩初,你們……”後面的話,楚煜咽回喉嚨里,那時他,錯得近乎荒謬。
何以夏聞聲,瞳孔驟然緊縮,殘忍的現實將他曾經出現在墨爾本機場的那場幻覺揉為灰燼,手腳逐漸冰涼,好似渾身每一寸血肉都已不再屬於自己,2008年5月11日,她卑微如螻蟻,但這卑微並沒有留住楚煜,反而失去了孩子。撕裂感從腳底蔓延至神經末梢,短暫的死寂后,尖厲的叫聲劃破暗夜。
她像一隻受傷的小奶貓,胡亂的揮舞着爪子,似是最後一絲掙扎。楚煜沒躲,任何以夏搖晃,視線所及之處,都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旋轉着,像極了天崩地裂。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如同北極之地的冰條子,一根一根的戳進心臟,怎麼拔都拔不掉。
“你終歸不信我,又何必來找我?”何以夏知道他咽回去的後半句話是什麼,眼底的神色冷了些。
楚煜喉頭劇烈滾動,幾秒后,輕聲說:“我知道錯了。”
他七年前就知道錯了。楚煜從澳洲回來,飛機剛落地,就趕上了汶川地震,他第一時間沖回了公寓,卻在一堆圖紙里發現了那張驗孕單,那一刻,他什麼都明白了,他找到了向微,所有猜想得到證實,他給了向微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她。
但楚煜已經沒臉再去澳洲找何以夏,他藉著汶川地震的契機,開了個建築公司,他脾氣倔,不肯動用楚景緻的關係,一開始,四處碰壁,受人臉色,各種應酬。慢慢的,他的作品在建築行業傳開,名氣也有了些,公司逐漸發展壯大,才有了今日的西南建築集團。
事業穩定了些,楚煜一日多過一日的消極沉默,他常常想起何以夏,但卻記不清她的樣子。他去了趟澳洲,按着沈浩初給的那個地址,但房東說,何以夏從2008年5月中旬開始,就一直杳無音訊。
從那以後,楚煜就開始不停的找她,去過澳洲很多地方,但卻從未遇見過何以夏。他想找到她,想跟她認錯,想求得她的原諒,這也是他尋她七年之久的原因之一。
“可你知不知道,那天在機場,我弄丟了什麼?”何以夏抑制不住心底的悲憤,敞開嗓子嚎啕大哭,“我去追你,不顧一切的追你,但卻倒在血泊里……阿煜,我把孩子弄丟了……為什麼?你為什麼就不能等等我,為什麼就不能回頭看看我?”
話音未落,腦子轟然炸開。楚煜渾身僵硬,站在那一動不動,眼底的絕望更是令人懼怕,而心臟,早已拉扯至喉間。她的聲音近乎縹緲,但卻一字不落的湧進耳蝸,兜兜轉轉,他才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他是害死孩子的兇手,也是讓何以夏患上重度抑鬱症的罪犯。
世界如同靜寂,幾秒后,隱匿於黑暗的身影一點點的慢慢蹲下,宛若海中的孤島被淹沒。楚煜頹然的癱坐在地上,他低低的啜泣着,肩膀劇烈的顫抖,像是在極力剋制什麼,直至心底的最後一絲防線崩潰,即使是大雨滂沱的夜裏,也難掩他悲憤且響亮的哭聲。
他如同負重的蝸牛,笨拙且緩慢的爬過去,雙膝跪地,他抱住她柔軟的腰肢,頭抵在她的小腹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無休無止的重複着。
眼淚浸濕何以夏的衣衫,她閉了閉眼,咬牙說:“阿煜,你不該來找我。”
楚煜張了張嘴,試圖辯解些什麼,但卻如鯁在喉,唯有眼底的水光一片。
“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求你……”他連哭聲都斷掉了,唯有沙啞音色從喉間溢出。
她忽然低下頭看,他也在頃刻間仰起頭,視線相撞,又是一片水霧迷濛,他跪在地上,臉上濕漉漉的。這一幕,何以夏求了七年,但真正把楚煜的尊嚴踩在腳底時,她竟萬般不舍。
他們之間,誰都不比誰好過。
他們都深深愛着彼此,才以至於如此卑微。
何以夏彎了彎腰,抬手抹他的眼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經歷過那麼多孤獨與痛苦后,就沒有那麼想跟你在一起了。可我還是回來了,阿煜,想想當初那個高高在上的我,那個曾讓你變得低賤且難堪的我,也同樣不可原諒。但我們又有什麼錯呢,我們只是太愛對方。”
“不,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全部都知道了,全部,都是因為我混賬,你才會吃那麼多苦。”楚煜捂住臉,發瘋似的痛哭,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患上重度抑鬱症,更不會自殺兩次。
在這座容納一千二百萬人口的城市裏,他們從未遇見過。分手的兩個月裏,楚煜從未有一刻停止過等待,他將手機分分秒秒都捏在掌心,只要何以夏一個電話,甚至是一條短訊,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回去找她,告訴她,他愛她。
但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直到何以夏出國的消息傳來,楚煜才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正要撫上他臉頰的手一滯,幾秒后,忙縮了回去。
楚煜逃離孤島,穿透黑暗,握住她冰涼的手,“我是從醫院回來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你……”何以夏眼裏的驚懼再明顯不過,她早就該知道,EFG腦神經遞質檢查不是孕檢該做的,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又知道多少?她想逃走,卻無法動彈半分。
他抱住她,不肯松,“對不起,不是故意隱瞞你的,我只是……擔心你。”
“什麼時候知道的?”她閉了閉眼,神色有些睏倦。
楚煜低頭親了親她的手背,“交大校慶,沈浩初告訴我的。”
何以夏“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夏日的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漸漸小了些。
“你就不怕么?我發瘋的時候,誰都不認。”有一回發病,她傷了傅子祈。
楚煜搖頭,“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以夏,我會再救你一次。”他頓了頓,補充道:“答應我,接受治療,行么?”
她仰着頭,沒說話。
“如果你不喜歡去醫院,我們請私人醫生,就在家裏治療,好不好?”她的病,不能再拖了。
何以夏知道自己的病情,前段時間,隱約有發作的兆頭,“檢查結果怎麼樣?”
“周顧北說,病情控制的不錯,但需要進一步治療。”楚煜說了謊。
她忽然笑了,顯然是不信的。幾秒后,輕輕開口:“請私人醫生吧,我不喜歡醫院。”
何以夏同意了,楚煜鬆了口氣。
“你要跪到多久?”她問。
楚煜聞聲,才驚覺膝蓋一陣麻,站起來的時候險些摔倒。黑暗中,她扶住了他。
他眯着眼睛看她,“原諒我了么?”
“談不上原不原諒,我只知道,愛比恨,始終要多一些,這就夠了。”她回答得十分坦然。
他“嗯”了一聲,往儲物間走,出來的時候,手裏捏着幾根蠟燭。停電了,還沒有來。
楚煜找到打火機,點燃蠟燭。
小小的燭火搖晃,何以夏隔着微黃的光看他,第一滴蠟油往下落的時候,她喚他的名字,“阿煜。”
“嗯。”他輕輕應了聲。
她唇瓣微啟,“是個女孩。”
楚煜沉默了,幾秒后,他走過去,抱住她,啞然開口:“以夏,給我生個孩子吧。”
“可以要孩子嗎?”她記得醫生說過,抑鬱症有遺傳學的因素,不建議要孩子。
他輕撫她烏黑柔軟的頭髮,“可以,但我們得先治病。”
這一次,何以夏沒拒絕。
楚煜請的醫生,叫周顧謙,心理學博士,在國內頗有些名氣。他也是周顧北的大哥,周家世代為醫,跟楚家的關係素來不錯,作為何以夏的私人醫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因為他們有要孩子的打算,周顧謙採取了心理治療的方式,歸根結底,她的抑鬱症,其實是心結太重,再加上她這麼多年都不肯治療,病情才愈發嚴重。
起初的治療並不順利,面對醫生的詢問,何以夏從不肯開口,反而變得越發沉默,有時候連楚煜都不理,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她無法把那些卑微擺在陌生人跟前任人評頭論足。
有很長一段時間,周顧謙都覺得十分棘手。
但後來,她開始慢慢說話了,有時候一句,有時候兩句,但全都是跟楚煜有關的,周顧謙適當的引導,鼓勵,漸漸的,何以夏也沒有那麼排斥了。
楚煜好似看到了希望,把公司的事全都扔給了顧墨言,安心留在家裏陪何以夏。周顧謙說,患者要進行適當的運動,跑步,散步等等。夏天天氣熱,跑步要起得早,她常常凌晨才睡着,楚煜實在捨不得,等她醒后就拉着她去做些有氧運動;晚上吃完飯,在院子裏散散步,修剪修剪花草;他也經常研究食譜,做些補身體的食材給她。
七月初五,立秋。天氣漸漸涼了,而何以夏的病情也有了起色,剛出的體檢報告顯示,她的病情,由重度轉為中度。
但這希望,被一場顛倒黑白的新聞盡數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