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晉江獨家發表
楚煜早就猜到體檢報告的結果會讓人大失所望,否則周顧北不可能親自給他打電話。在來的路上,他已經做好足夠多的心理準備,但這一天,周五,他墜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說。”他臉色立時冷了幾分。
周顧北把體檢報告遞給他,“EFG腦神經遞質檢查主要反應大腦整體功能下降,如果我沒判斷錯的話,患者會……”他頓了頓,沉思幾秒,繼續說:“出現幻覺神經衰退,肢體功能減退,肢體麻痹等現象,且伴有嚴重的自殺企圖。”
握在楚煜指間的資料應聲而落,神經衰退、肢體麻痹、自殺企圖,這些詞語,陌生且恐怖。他忽然想起上次在紅珠山的時候,何以夏出現過小腿麻痹,他那時候竟然蠢到沒有發現端倪。
他閉了閉眼,問:“自殺企圖?”
“嗯,患者會有自殺傾向,而且……通常不止一次。”周顧北蹙眉,“她是我從醫以來見過的,抑鬱症最嚴重的患者。”
楚煜緊緊攥成拳頭的手不可抑制的顫抖,幾秒后,鬆開了,開口時,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哽咽,“不,不,她不能有事,周顧北,救她,就算……我求你。”
他要救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救她。
周顧北訝然抬頭,目光落在楚煜臉上,他眼神里的篤定讓周顧北有片刻失神,“求”這個字,不該從他口中說出來,他那樣尊貴的身份,什麼樣的醫生找不到?
他穩了穩心緒,“你對患者的病歷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楚煜如實說了,如果不是沈浩初告訴他,他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何以夏患有抑鬱症這件事,分開的那七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周顧北愣了下,問:“你們打算要孩子?”
他“嗯”了一聲,眉頭也蹙得越發緊了。
“我不建議你們在這個時候要孩子,抑鬱症有一定的遺傳學因素。”周顧北嚴肅起來,這是他作為一個醫生該盡的責任,“阿煜,你要想清楚。”
楚煜冷着臉,沒應聲,過了會兒,問:“如果有了孩子,她的病……會不會好一點?或者說更加惡化。”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幾率太小,你要賭一把?”周顧北把雙手放回兜里。
不,他不賭,他賭不起。
周顧北問:“患者接受過治療嗎?”
“以夏對醫生有點偏見,她拒絕接受治療,只靠氟西汀延緩病情。”這是沈浩初告訴楚煜的,他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他從黑色皮椅里站起來,“把葯停了,那玩意兒有副作用,勸她接受治療,我會給她找院裏最好的醫生。”
“幾率多大?”楚煜問。
周顧北遲疑幾秒,喉結滾動,說:“她現在還活着,是奇迹,千萬不能讓她再受什麼刺激了。”
上次見到何以夏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瞧出來她居然患有這麼嚴重的抑鬱症,與抑鬱症抗衡,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他們都說,人活着,就是爭一口氣,到底是什麼讓她撐到現在?周顧北有些好奇。
楚煜點頭,“好,我知道了。”
“越快越好。”這樣便多一分活着的機會。
與周顧北商量好治療方案后,楚煜才稍微鬆了口氣,在地下停車場取車時,竟意外碰到了傅子祈。
他想知道何以夏過去那七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就必須求助於這個男人。
楚煜說:“有空嗎?想跟你談談。”
“有事?”傅子祈有些意外,這個男人傷害過何以夏,他心裏記恨着呢。
楚煜關上車門,把車鑰匙放回兜里,“關於以夏的。”
跟何以夏有關的事,傅子祈自然不會拒絕。
“就在這兒說吧。”他母親五點十分要進手術室,傅子祈必須守着。
楚煜沒猶豫,直接開門見山,“聽以夏說,你救過她。”
他“嗯”了一聲,眼睛裏燃起些許怒意。
“我想知道她在澳洲的那七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楚煜把他的怒意盡收眼底,臉色冷了冷。
傅子祈忽然笑了,幾秒后,又恢復如常,“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就去地獄裏走一遭吧。”
在澳洲的那七年,何以夏一直都活在地獄裏。
渾身血液亂撞,楚煜強忍住幾近發瘋似的怒意,“如果你真的替她着想,請告訴我。”
“什麼意思?”
“以夏的抑鬱症,她什麼態度,你應該知道。”
傅子祈沉默了,何以夏的態度非常堅決,堅決拒絕治療,他曾苦苦相求,甚至威脅,但卻收效甚微。
“你怎麼知道?”按照她倔強的脾性,應該不會主動提。
楚煜答非所問,“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知道的全部過程。”
“2008年5月11日,是以夏墜入地獄的開端,在墨爾本機場,她流掉了孩子,甚至差點送命。”何以夏躺在血泊里的那一幕又浮現在傅子祈的腦海里,一切都好似發生在昨天,而他,亦是痛苦萬分。
楚煜往後退了幾步,2008年5月11日?他那天也在墨爾本機場,從澳洲回中國,怎麼會這麼巧?
他神色一如往常般冷靜自持,但身體卻不可抑制的顫抖着,“大概……什麼時候?我的意思是,幾點,還記得嗎?”
“11點左右。”傅子祈沒有半分遲疑,他父親的航班是九點鐘到,他在機場等了快兩個小時,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楚煜臉色慘白,2008年5月11日,10:30分的時候,他見到了何以夏,就在他邁開步子的那一刻,她鑽進一個男人的懷抱,並且笑得十分燦爛,那笑容,他至今都記得,他只能硬生生頓在腳步,隱於人群,遠遠的看着她,最終,他退縮了,在機場待到晚上八點,就坐上了回程的航班。
傅子祈見他沉默,開了口:“以夏醒過來的時候,孩子已經沒了,發了瘋似的找,抑鬱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等,在機場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流掉孩子?”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楚煜。
他如實說:“不清楚,我見到以夏的時候,她已經躺在血泊里了。”傅子祈不止一次的問過何以夏,但她始終都不肯說。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楚煜和傅子祈無從知曉。
楚煜問:“然後呢?怎麼樣?”
“從以夏知道孩子沒了的時候,她就瘋狂抽煙酗酒,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肯出門不肯說話,整夜整夜的失眠,有次半夜,以夏問我,為什麼要跟她分手,她把我當成了你。”從那以後,何以夏就常常把傅子祈當成楚煜,說過最多的兩句話,無非是為什麼分手,還有孩子去哪了。
傅子祈那時小,不知道幻覺和記憶衰退就是重度抑鬱症的表現,直到何以夏肢體麻痹,嚴重到連香煙都夾不住時才起了疑心,但那時,已經晚了。
“以夏自殺過兩次。”第一次的時候,是他發現何以夏肢體麻痹不久后,傅子祈那天帶着醫生去給她看病,卻沒想到她已經自殺了,在浴缸里。幸虧發現得早,又搶救及時,才撿回一條命。第二次自殺,是在兩個月後,何以夏的抑鬱症已經深入骨髓,抽煙酗酒,還有失眠,已經讓她瘦得跟個骷髏頭似的,傅子祈那天剛收到墨爾本法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他穿了西裝,去看她。
何以夏把他當成了楚煜,問他為什麼分手,問他到底信不信,傅子祈沉默了,這種沉默,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當天晚上,她吃了很多很多安眠藥。
傅子祈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他把何以夏送進醫院,他在搶救室門外守到天亮,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眼淚都流完了,自責和愧疚讓他徹底崩潰,如果他當時假裝成楚煜回應她,那她是不是就不會自殺了?
何以夏第二次搶救回來后,她整個人就變了,慢慢戒了酒,煙也比之前抽得少了,偶爾也跟傅子祈說些趣事,她說想讀書,他就給她安排學校,她說想旅行,他就跟她一起去。從那以後,何以夏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只不過,她越來越冷漠,越來越苛刻,尤其是對男人,她的好,也只給傅子祈一個人。
何以夏說,她想好好活着,她在地獄裏飽受的煎熬,有一天,她也要讓那個把他推向地獄的男人遭受千倍百倍。
可她終究沒能敵過那個男人給他的溫暖。
傅子祈回過神,抬頭去看楚煜,竟不受控制的往後退了幾步,他臉色白的滲人,眼底的猩紅更是讓人懼怕,陰冷的眸光好似淬了劇毒。
楚煜強忍住眼底的濕意,聲音啞然,“我竟然混賬到如此地步……是我,是我對不起以夏。”
他渾身力氣都被抽個乾淨,步步後退,直到靠在汽車引擎蓋上才堪堪維持住平衡。七年來,楚煜一直都以為,活在地獄裏的人只有他,可何以夏遭受的,竟是這般殘忍。
傅子祈低頭看了眼腕錶,“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
“是我混賬,如果可以,我願意拿這條命抵。”楚煜無力辯解,一句“對不起”,太過蒼白。
而讓何以夏撐過那地獄般的折磨,就是憑着“對不起”這三個字,她要的,就是楚煜的道歉和認錯。
傅子祈暗暗鬆了口氣,但臉色卻仍然冷冰冰的,“你的命,好好留着。”他頓住幾秒,說:“照顧好以夏,你若再傷她分毫,我定傾盡所有,讓你償還給她。”
楚煜目光沉沉,喉頭微動,“謝謝你救了她。”
傅子祈笑了聲,“楚煜,你要知道,我對以夏的愛,並不比你少,所以,你不必謝我。”
“我得走了,以夏還在家等我。”天色漸漸暗了,遠處烏雲籠罩,像是要吞噬天地,也要吞噬他。
楚煜到束河印象的時候,已經開始落雨了,他泊好車,往屋裏走,他想見她,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她,想給她一個擁抱,想說一聲對不起。
客廳里沒有人,很安靜,也很暗,卧室里開了燈,他幾步走過去,站在門口,何以夏穿着淺藍色的睡衣,背對着他,手裏好像拿着什麼東西,看得很認真,連他的腳步聲都沒察覺。
楚煜站了會兒,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頭埋在她細膩的脖頸。
何以夏沒覺着意外,她知道是楚煜,他喜歡從背後抱住他,她側頭,臉頰抵在他額頭,“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他這段時間忙得昏天暗地,大多數都是半夜回來的,像今天這麼早,還是頭一遭。
“想你了。”楚煜在她脖頸里蹭了蹭。
何以夏輕聲笑了,把握在手裏的照片拿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在整理以前拍的照片呢。”
楚煜視線落在她手上,是摞很厚的照片,全是男人,他見過的,他第一次跟蹤她的時候,他那時以為,這些男人,都是跟她好過的男人。
但他錯了,那是何以夏故意氣他的。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路,也看過很多風景,認識了很多人,他們或像你的眉梢,或像你的眼睛,亦或是像你的薄唇,但我知道,他們都不是你,阿煜,他們都不是你。”這些照片上的男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或頭髮,或眉眼,或薄唇,都跟楚煜極其相似,每一張照片,都是何以夏親手拍的,相似的五官,拼湊出一張近似於楚煜的臉,只有這樣,她才能在無數個深夜裏記起他的模樣,她那些鋪天蓋地的思念才能妥善安放。
何以夏回國時,只帶了這幾百張照片,她想他,想擁有他,七年如一日,從不曾停止過。
楚煜眼窩發熱,輕聲開口:“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煜,你說的對,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給我。即使恨你恨到想殺了你,最後還是想愛你,想擁有你,痛就痛在這裏。”這個殘忍的事實,從何以夏決定遠渡重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清楚的知道。
他沒說話,趴在她肩窩裏,原本冰涼的皮膚像灼傷般滾燙,一股熱流浸入血液。
何以夏心頭一顫,等情緒穩了些才開始一張一張的翻照片,直到一個穿着白色襯衫的男人闖入眼帘,手上的動作才全部停住。
她把照片抽出來,攤在掌心,“阿煜,你看這一張,像不像你?”
楚煜抬頭,視線落在她掌心上的照片,白色襯衫,刺眼的陽光,柔軟的發,冷硬的線條,即使只有男人精緻的半邊側臉,他也一眼就認出來了,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層薄霧,視線漸漸模糊,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右下角的一行數字上——2008-5-1110:48。
“不像。”長久的沉默,他幾近崩潰,哽咽着說:“那是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