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間 蒲州張氏
張瀚行禮起身,張輦皺眉道:“你是哪家的小哥,我這裏也是你擅闖的?不論你模樣象不象,現在沒有旁證,我豈能這般就認下你?萬一不是我那大兄血脈,我蒲州張家的臉往哪擱?你還是回去,帶着你娘親和老家人一起回來,當然還有我大兄舊物,這樣還差不多。”
當著滿屋有身份的賓客,張輦的態度倒還平和,只是語氣強硬,絲毫不緩。
張瀚為什麼來,張輦心中清楚,這一番只要攆了這小子回去,新平堡那邊就算完了,若是這張瀚窮極來投,不妨分幾間屋子,一年給幾十石雜糧,落個好名聲,當然還要把這小子拿捏住了,不准他在族裏冒頭。
這個時候,張瀚居然微微一笑,朗聲道:“這麼說,二太爺就是吃不准我是不是祖父的後人?”
“唔。”
張輦眯着眼,不滿的打量了一下院子裏,心裏預備換一批門子和護院,這幫人,真是屁用不頂。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叫二太爺相信我是鳳磐公的苗裔。”
張瀚緩步向前,四周的賓客都獃獃的看着他。
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年尾這時候跑來歸宗,當然不少人也知道是求助事情,被拒后並不離開,這麼昂然直入,在堂上侃侃而談,絲毫不怯,在座的雖沒有官員,但不少曾經是官員,多少都有舉人或秀才的身份,家中頗有田產,並且詩書耕讀傳家,只有這樣身份才夠格在張家的大本堂里落座,但在場所有人看着張瀚,眼神各異,不過無論如何,都是覺得張瀚膽子夠大。
張輦本能的感覺到有些威脅,張瀚年紀不大,個頭已經不小,加上自幼就練武強身健體,雖不是正經武師,身手也還過的去,殺人的事也做過了,身上隱隱有點血腥氣,張輦還是有些見識的,皺着眉,手枯瘦的手指一點,指道:“你站住罷,有事就在那裏說。”
“好,請二太爺叫人端盆水來。”
張瀚先一點頭,接着猛然自袖中抽出一柄磨的雪亮的匕首出來。
張輦一臉驚懼,說道:“你要做什麼?”
四周賓客也是嘩然,不少人立時就想往外跑。
梁興和楊秋都是張大了嘴,那些護院也楞住了,兩邊一時都忘了廝打。
“二太爺說弄不清楚我身份,”張瀚洒然一笑,匕首已經抵在自己的脖間,那匕首磨的鋒銳之至,尖頭一抵在脖子上立刻扎破了皮膚,一縷鮮血自張瀚的脖子間流淌下來。張瀚毫無緊張之色,還是笑着道:“叫人拿水盆來,我要和二太爺滴血認親。”
“啊?”張輦在內,所有在堂屋中的人都發出了驚嘆聲。
“這樣也行?”梁興嘴張的老大,似乎能塞進一個鴨蛋,他萬沒想到,張瀚這少東主耍起狠和耍起無賴來,居然比他這個專業喇虎還厲害的多?
“胡鬧,胡鬧什麼?”
張輦當著這麼多賓客,簡直不知道臉往哪擺。
誰知道鳳磐公的後人中,居然出了這麼個憊懶人物?
滴血認親,在民間甚有傳言,不過稍有見識的士大夫可不會相信,滴血認親只是個噱頭,誰真信誰傻。
張瀚當然不是要傷張輦,也不是要真的滴血認親,他就是拿捏張輦,匕首抵在脖子上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誰都知道他當真是鳳磐公的後人,你不信,來滴血認親吧,你真的連這個面子也不給,少年手一抖,乾脆自殺在你的大本堂上,好吧,你蒲州張氏,張四維,還有你張輦的臉往哪擱?蒲州張家二百年來的家風豈不丟的精光?你張輦再軟硬不吃,你敢到地下和祖宗解釋一下這件事為什麼弄到這般決裂的地步嗎?
看着抵着匕首的張瀚,張輦突然嘆了口氣。
……
張輦當時轉身進了後堂,可謂拂袖而去,過不多時,就叫張學曾進去。
半個時辰之後,張學曾一臉高興的跑過來,到了近前就拉張瀚:“瀚哥兒收了匕首吧,那邊祠堂開了,咱們到祠堂說話。”
張瀚抬頭看看張學曾,對方擠眉弄眼的道:“二太爺說身子不爽,還是不必滴血認親了,叫你給鳳磐公和你曾祖父上香,然後他有一封書子給你帶着。”
說話間張瀚已經被這人拉起,兩人向四周的賓客告聲罪,一起了出大堂,身後是沸水般翻滾的議論聲,所有人都想不到,今日來參加張家的宴席,居然還能看到這樣的一場大熱鬧,這一趟真是超值,回家后很夠和家裏的子弟吹上十天半個月的。
“這就完事了?”梁興和楊秋對視一眼,楊秋突地道:“梁興咱回去后,還是跟着這少東主繼續效力吧,俺覺着他是有成色的,咱跟着他,將來怕也有個好下場也沒準。”
梁興雖是沒說話,還是猛的點了點頭。
從大本堂出來,張學曾拉着張瀚,兩人一溜煙進了祠堂,一路上還是有不少看熱鬧的,對着張瀚指指點點。
這一次事件之後,恐怕蒲州這裏沒有幾個不認識張瀚的……這樣也好,張瀚現在知道在大明想遠離政治是幼稚的想法,沒有官紳和有實力的人撐腰,商人說破家就破家,比後世狠多了。
在張學曾的指點下,張瀚按規矩給幾個牌位上過香之後,張學曾對他笑道:“你那裏事急,拿了書子早些回去,等你下次再來恐怕就要擺幾天席面,這才算認祖歸宗。”
這人倒真是熱心腸,張瀚臉上露出感激之色,說道:“此番要多謝三叔公。”
張學曾撫着不長的鬍鬚,笑道:“不必謝我,我替你說話又沒有用處,這番只當你要白跑,誰料你居然有這麼一手,二太爺一輩子剛強,這一回吃虧不小。”
說到這,他將手中的一封書信遞給張瀚,笑道:“你的事,就在這一封書信上了。”
張瀚伸手接了來,手中書信甚薄,抽出來看看,短短几行字,他心中有些狐疑,能叫自己破家破產的大事,這麼一封書信就能解決?
“放心吧,管用的很。”張學曾看出來張瀚的懷疑,微笑道:“你還不是士林中人,若你也讀書應試,中了秀才舉人,便知道其中關竅,這封書子你拿着,直奔陽和,你家的事就算解決了,只管放心便是。”
張瀚深深一揖,起身後道:“三叔公,日後侄孫的生意可能做到內地各州縣裏來,利潤不小,若是都能這般擺平當地的事,侄孫少不得有所贄敬。”
張學曾倒沒想到,張瀚不止是擺平自己的難題,也不止交給張輦銀子,居然還有下文。
不過這侄孫說話雖是直接,有些赤裸裸的,在祠堂說這些話也甚是不恭,但蒲州這邊知道新平那邊家底不小,張耘算是會經營的,想來留下的家底不薄,這侄孫如此知情識趣,而且舉一反三,知道官商勾結做生意才是正道,如果真的能如張瀚所說的那樣,倒是真可以試試看。
只是張瀚現在畢竟太小,張學曾還是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待真的做起來再說。”
張瀚也知道現在取信於人太難,一則他年輕,二則他對很多事的門道還不清楚,這一回能逼服張輦也是靠的原本的身份,如果他不是鳳磐公的直系苗裔就真的把自己捅死也沒用,各地被逼破產上吊的商人多了,怎麼不見幾個舉人秀才替他們說話。
待張學曾告辭走後,張瀚等人商議一番,決定不在蒲州住下,直接出城,走上幾十里后再打尖。
這樣當然十分辛苦,但張瀚能頂的下來,別人也無話可說。
出城時,張瀚在馬上、將那信抽出來看一看,以他童生的底子看這些書信當然毫無問題,上面是張輦問安的家常話,最後兩句才是請託陽和道副使某人關照侄孫張瀚,細節什麼的絲毫未提。
“這年頭的大人物們說話都是這樣含糊不清么?”張瀚在馬上苦笑,他將信收在懷中藏好,畢竟這是惟一的指望了。
“草民叩見馬大人。”
“賢契請起,萬莫如此自稱。”
張瀚等人又在路上奔波折返,這一次不象上回那般急迫,張瀚也有心看看沿途州縣情形,特別是到大同鎮和陽和地界后,遇到城池就進去打尖,看一看當地商業情形如何,這一路看下來,張瀚心裏也有了些譜,不象以前只能聽人說,實際情形如何是兩眼一抹黑。
抵達陽和道所駐的陽和衛城之後,張瀚就到衙門投帖請見,當然,隨帖子是把那封張輦給的書信一起送了進去,不然的話鐵定見不着眼前這個陽和道副使。
陽和道是正四品,副使從四品,主管是整飭兵備,不論是駐防營兵還是衛所都歸兵備道直管,也包括武官的任免提拔,衛所糧諸,馬政,有鹽鐵的地方也管鹽鐵,職權很大,一般官員想任職巡撫,兵備道幾乎是必經之途。
眼前這位副使姓鄭,戴着方翅烏紗,穿着大紅官袍,胸前的補服是雲雁,整個人身量不高,是那種矮瘦型的身材,臉色也是黝黑,下巴留着幾縷長須,兩眼不大,但精光外露,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精明到了極致的高級領導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