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壹
時近秋日,涼風微動,大地一片蒼涼,在漫天殘霞中,一人行走於昆崙山間,彷彿要融入這如血一般的霞光中。
那人一身新郎官的吉服,全副披掛,但吉帽不見,卻也不戴冠,面如滿月,形容略略憔悴,滿面悲哀,額角高闊,雙眉斜飛,一雙鳳目泛着精光,卻又被哀愁極快的掩蓋住。
他手中拿着一個酒罈子,時不時仰起脖子,大喝一口,酒不離手,一口接着一口,痛飲不止。
地上木葉蕭瑟,天邊雁陣驚寒,一陣肅殺秋風吹起,捲起了地上的落葉,吹散了天邊的雁鳴,帶起了那人吉服衣袖。
天邊霞光血色愈重,幾乎要同他身上吉服變為一色。
那人似乎感受不到這秋風,也見不到天色如何,腳下不停,一直往前走着。
夜色漸濃,濃如墨,天邊無月無星,四下樹林枯草中,偶爾才有蟲鳴聲現。那微弱的蟲鳴讓這因為秋日降臨愈發蒼涼的山間,平添了幾分凄涼蕭索。
這時秋風更急,將地上落葉都吹起,那新郎官見到如此場景,竟然縱聲大笑,道:“好風!今日這風來迎我,我更要往前走了!”
他衣袖獵獵飛舞,可腳步極穩健,雙眼清明,一絲一毫都不像一個狂飲烈酒之人,可見武功極高。
他一直往前走,也不管現在是何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裏,他只是不想停下來。
一罈子酒總有喝完的時候,當最後一口酒入了他口中時,這罈子已經空了,他晃了晃后,將罈子往地上一砸,而後再次仰天大笑,這笑聲愈來愈小,到最後竟然能聽出些許哭聲。
忽然,他見到遠處有一燈火輝煌的大莊子,想了想自己酒已喝完,四處也見不到哪裏能打酒,便想去那莊子撞撞運氣,不知能不能從主人處弄來幾壇美酒。
他抬手輕輕敲了敲這莊子大門,等了片刻后,居然沒人開門,也沒人來應門。
那人本打算再敲門,手快扣上門時,忽然頓住了動作,他未收回手,而是將手變為掌,拍上了門。
他這一拍,看似極為輕鬆輕巧,可那木門發出的聲音卻極為大聲,甚至眼睛都能看出那木門似乎承受不住如此掌力一般正在瑟瑟發抖的震顫。
這一次,終於有人來開門了。
開門的人,是一妙齡少女,一身白紗衫,身材窈窕,腰間佩着一柄短劍,面目秀麗,神情卻冷如雪,一雙大眼睛似乎泛着雪光,氣質非凡。
那人見了后,心中暗暗喝彩,他幾乎沒見過,將白衣穿的如此般配的人,見着人如此,便覺此人可能為莊主人的家人,突然抱拳道:“打擾。”
那少女點了點頭,反問道:“打擾?”
那人含笑道:“不知這位小姐是否是這山莊主人家人?”
那少女搖搖頭,道:“不是,你是尋我家莊主嗎?”
那人心中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如此風華之女,居然不是庄內小姐,頓了頓后,道:“不知這位小姐,可否向你家莊主通報一聲?”
那少女將門推的開了一些,道:“你隨我進來等吧。”
那人拊掌道:“好極了,多謝小姐。”
那人隨少女步入莊院之內,此時遮住了月亮的雲剛好移開,月光傾瀉下來,照在了這清掃的極為乾淨的院子中,那青石板鋪成的道路,被照的發亮,就像一面鏡子一樣。
庄內燈火璀璨,和這清冷的月光完全不一樣,讓人看了心中只覺溫暖,可忽然間涼風起,寒意漸生,山上的夜晚森森山風都要吹進人心中去了。
那少女紗衫被寒風吹起,輕籠着月光實在是美極。
忽然他身後傳來一人說話聲“搖光,你要去找莊主嗎?”
那人心中大驚,急忙回頭,只見朦朧月光下一公子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他竟一絲也沒發覺,他急忙垂眼看向那名喚搖光的少女足下,只見她白鞋上一點塵都沒有。
他見那公子長身玉立,一身白袍,腰間懸着一柄長劍,那公子朝這處走來時,還未施展輕功,卻腳法輕靈,足下不起塵,周身不帶風。
那人萬分好奇,不知自己到底是來了一個什麼地方,他不過是見了兩人,而這兩人看腳下都是江湖中難得的高手,他心中更是好奇這莊子和這莊子裏的人的來歷。
搖光輕輕道:“這人說要見莊主。”
那公子道:“那你可走錯了,莊主現在不在那處了。”
搖光問道:“莊主在何處?”
那公子道:“莊主已經在等客人了。”
搖光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帶他過去好了。”
那公子笑了笑,道:“好好好,這事交給我,你走吧。”
接着那公子對那人抱拳笑道:“還請這位客人跟着我走吧。”
那人抱拳還禮,道:“多謝。”
這公子看起來同那名喚搖光的少女並不一樣,那人心中計較了一會兒后,問道:“敢問公子,此處為何處?”
那公子發出‘咦’的一聲,似是在訝異這人居然不知這裏是哪裏,那人正想開口解釋時,那公子道:“你也不必叫我公子,在下玉衡,此處是鴻蒙峰太玄庄,我記得在來莊裏的路上,應當是有一石一碑,上書了峰名和庄名,莫非那一石一碑不見了?”
那人想了想,自己一路上山來似乎是見過那一石一碑,但卻未細細看過,現在才知原來那一石一碑上寫着此處地名,於是道:“那一石一碑還在原地,只是我一路走來,沒去細細看過,所以才有此一問。”
玉衡笑了笑,不再說話。
不消一會兒,兩人已到一堂內,堂上高處坐着一少女。
他先前本覺得搖光身穿白衣,簡直再般配的沒有,可現在他見到了眼前這位少女,才知道人外有人,這少女似乎天生就應該穿白衣,甚至除開白衣,他再也想不起她應該穿什麼顏色的衣衫。
甚至連屋內燭火燈光染上了她的衣衫,他都覺得實在不該。
他心中猜測,這應該才是庄中小姐才是。
那少女開口道:“你來了。”
只這一聲,那人心中一震,兩人相隔略遠,可這聲音清亮,如同近在耳邊,可細細聽去,似乎又覺得遠在天邊,且聲音剛好,弱一分覺太輕,強一分覺太響。他在細細想了想,這少女話中意思,似乎是在等他,笑道:“這位小姐可是在等我?”
那少女點點頭,回道:“對。”
那人想到自己敲門時聲響,恐怕是她父親聽到后,叫她在此待客,便問道:“敢問是令尊命小姐在此?”
玉衡在一旁笑了笑,道:“這位客人,你恐怕是多想了,這位便是太玄庄的莊主,不是什麼小姐,也沒有什麼令尊。”
不知為何,江湖中提起莊主、谷主或是門派掌門之類的人,第一反應總覺得那人是男子,可現下,他對面確確實實有個女莊主,而且還是一少女。
那位莊主輕輕點了點頭后,並不再說這些,而是問道:“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麼?”
那人笑道:“我不過是來找此處主人要酒來了。”
莊主道:“原來又是一個來討酒吃的。”
那人道:“又?曾經也有人來這裏討酒?”
莊主道:“對,不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人笑道:“我看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許久以前的事情,那時你才多大?”
莊主道:“你今年年歲幾何?”
那人道:“已過三十了。”
莊主道:“那你可比我小太多了。”
那人眉一挑,道:“哦?不知莊主今年年歲幾何?”
莊主緩緩道:“我活了太多年了,早已記不清楚了。玉衡去拿酒吧。”
玉衡點了點頭后,便離了這堂內。
那人不等莊主招呼,自己就坐到了一邊的位置上,等着他的酒。
兩人不再說話,那人頭一轉,看到一旁點着一排紅燭,他愣愣的看着那排紅燭出神,連酒已經放在他面前了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麼?”
莊主一句話便將那人的神喚了回來,那人閉上雙眼再睜開后,又變回了那雙清明無比精光四射的鳳目,他笑道:“我在想為什麼酒還不上來。”
莊主知他不願細說,也不想點破,道:“酒已經在你面前了。”
那人一看,自己面前不知何多出了一壇酒和一個酒杯,他一向海量千杯不醉,近來滿心愁悶,便以酒澆愁,封泥一拍,不聲不響的便喝了起來。
一壇酒空了后,那人道:“這酒後勁大得很啊!”說完后,又默然不語。
莊主手一揮,喚旁人再去拿幾壇酒上來,對那人問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姓朱名藻,朱紫之朱,藻思之藻。”
莊主道:“在下姜希夷,姜水之姜,夷希微之希夷。”
朱藻笑道:“很好,很好,你很好。”
姜希夷道:“你也很好。”
這時酒又上來了,朱藻拍開封泥,不再用酒杯,直接往口中灌,一口過後,大笑道:“不,我不好,我寧願我不是朱藻!”
姜希夷問道:“你不是朱藻,那你又是誰?”
朱藻放下酒罈,輕輕道:“對,你說的對,我不是朱藻還能是誰。”復又舉起酒罈,道:“無論是誰,再不要是朱藻!”
說罷,他仰首痛飲,而後突然摔壇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