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壹拾壹
七月十五,保定李園,留聲亭。
李風眠提起了酒壺,給坐在對面的姜希夷滿滿斟了一杯酒後,輕聲道:“三年不見,你還好?”
姜希夷道:“好,一切都好,你怎麼樣?”
李風眠以手捂唇,輕輕咳嗽了兩聲后,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泛起了一些嫣紅,但是這嫣紅完全沒有令他看起來健康一些,反而顯得更加病態。他平復了一下后,對姜希夷苦笑道:“還是老樣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跟李風眠兩人,一杯一杯喝完了一壺酒,其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她和李風眠兩個人都知道,他的身體不適合再喝這麼多的酒,他們也都知道,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李風眠放下酒杯,放下酒壺。
既然如此,有些惹人厭煩,或者是提起令人傷感的話,還不如不說。
良久,姜希夷放下酒杯,說道:“我來找你是有事相托。”
李風眠笑道:“我知道。”
姜希夷道:“你知道?”
李風眠道:“沒錯,我知道,你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有事相托的話是絕對不會隨便跑到別人家中來做客的,除開上一次后,整整三年你都沒有再來過,更何況上一次來就是有事相托。”
姜希夷低頭笑道:“似乎是這樣子,難道我就不能因為你們家的酒來嗎?”
李風眠笑道:“那我們家的酒真是了不得,三年過後餘味繞齒間,還能把人勾來。”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酒壺裝滿?”
李風眠拎起酒壺,放到一邊,對旁邊的僕人道:“再斟一壺酒來。”
僕人拿起酒壺,躬身道:“是。”
接着腳下踩着碎步,一溜煙跑出了亭子。
李風眠道:“有什麼事?”
天樞不需要姜希夷命令,直接遞出了一個黃花梨木刻的書匣,木頭雖然是材質極好的東西,但是卻沒有任何花樣,就像是一塊木頭做的磚頭一樣。
李風眠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有些熟悉,拿起書匣,輕輕笑道:“難道又有人托你送東西給我兒子了?”
姜希夷搖頭,緩緩道:“這次我想請你幫我送東西給別人。”
是她自己要送,也不是送給他兒子。
李風眠問道:“這裏面是什麼?”
姜希夷道:“劍譜。”
李風眠繼續問道:“什麼樣的劍譜?”
姜希夷道:“我的劍譜。”
李風眠聞言,瞳孔一縮,拿着書匣的手一緊,反問道:“你的劍譜?”
他不敢相信,自己手裏面的東西居然是劍仙的劍譜,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把這樣東西送人。如果江湖中有人知道,這本劍譜的出處,恐怕又是一陣腥風血雨。李風眠緊盯着姜希夷,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害怕自己只要眨了眼睛,就會錯過她的動作,她的表情。
姜希夷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輕輕點了點頭,道:“沒錯,這是我的劍譜。”
李風眠倒吸一口涼氣,把書匣輕輕放下,似乎這裏面放着價值連城的寶物。接着他定定看着姜希夷,一字一字道:“你的劍譜,你要給誰?”
姜希夷道:“給一個應該給的人,也許中秋之後,你再從原路上一次太玄庄就知道了。”
李風眠道:“這件事太過於重要,你應該自己決定。”
姜希夷道:“我已經決定了,我決定讓你幫我。”
李風眠苦笑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決定。”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你能幫我。”
李風眠道:“你為什麼不自己把這交給別人?”
姜希夷道:“因為我不能。”
李風眠急問道:“為什麼不能?”
忽然,姜希夷臉上露出了一種很複雜的表情,這是由很多種其他的神情混合而成的,無奈、難過,或者還有其他李風眠讀不出的。
她靜靜坐在哪裏,沒有開口,就這樣看着李風眠,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李風眠嘆息道:“你相信我?”
姜希夷道:“我信任你。”
李風眠問道:“你難道不怕我將這本劍譜據為己有?”
姜希夷微笑道:“你不會。”
李風眠道:“我為什麼不會?天下多少人想學會你那樣的劍法,我也是一個學劍之人,為什麼不會佔為己有?”
姜希夷道:“很多人想學我的劍法?我怎麼不知道?”
李風眠見她一臉迷茫,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當年你在開封一劍擊敗徐若愚,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時你又不下山,等你下山時,時間過去已久,江湖中人都說,你又同上次擊敗了獨孤殘后一般消失不見。現在時間過去依舊,江湖中新人不斷,這些當然變成了陳年舊事。”
姜希夷問道:“現在離那時已經過去了多久?”
李風眠抬手掐指算了算后,道:“大概已經十多年了,年輕的小夥子都當爹了。”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怎麼還沒有當爺爺?”
李風眠也笑起來,片刻后他又道:“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會決心將劍譜託付給我。”
姜希夷道:“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把它佔為己有。”
李風眠問道:“哦?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姜希夷道:“別的不說,如果你想要的話,剛剛就不會把它放下,而是應該立刻打開。對了,你將劍譜交給別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說著是我的劍譜。”
李風眠一怔后,笑了笑,道:“我還以為你只懂劍心,不懂人心。”
姜希夷輕嘆道:“我還是不懂人心,人心太複雜。”
她沒有再說下去,李風眠也沒有再說下去。
兩人相對無言,暮色慢慢降臨,那個斟酒的僕人早就回來了,然後又退下。
天邊最後一抹夕陽也要消沉下去,滿園朱漆欄杆都要失去顏色的時候,李風眠忽然道:“這件事,我替你辦了。”
姜希夷緩緩道:“多謝。”
李風眠深吸一口氣后,道:“剛剛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當年沈浪在江湖中縱橫的時候,總有人說不知道他與你相比,究竟誰勝誰負,後來有人說,劍仙用的是劍,但是沈浪從來不用劍,又無從比較。”
姜希夷道:“其實是有比較的。”
李風眠訝異道:“如何比較?”
姜希夷道:“他上過太玄庄。”
李風眠問道:“結果如何?”
姜希夷笑了笑,沒有回答。
姜希夷的劍,就像是一陣風,當風吹過的時候,她的劍就開始有了動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風吹動的劍,還是劍帶起了風。
她的人和她的劍都那麼迅速優美,又像風那麼自然。
然而等到她真正施展開的時候,這風就會變成一陣狂風。
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抵擋?誰又知道風究竟是從哪個地方吹來的?
狂風席捲大地的時候,又有誰能夠避開?
風是莫測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姜希夷的劍也是這樣。
她的劍往往能夠憑空起劍,從最不可思議的部位刺出來,看起平平無奇的一劍,刺出時又能有最不可思議的變化,在變化之間毫無破綻。
這種劍法並不好學,就算姜希夷對阿飛傾囊相授,還是依舊還是很難,阿飛心裏清楚這一點,他跟着姜希夷三年,手變得很穩,出招很快,但是依舊遠遠不如她。
他劍如閃電,別人只見到一道寒光,他的劍尖就能刺到他想刺的地方,劍勢輕捷飄忽,又極其穩。
在練武這方面,姜希夷不得不承認阿飛確確實實是個天才,至少在三年內,他就已經練到了這樣的水準。
遇見姜希夷之間,阿飛從未想過自己能夠練成這麼神奇精妙的劍法,可是現在他已經練成了。
以他現在的武功,以他現在的劍法,憑他腰上這一柄劍,要想縱橫江湖,出人頭地,已變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一想起這些事,他全身的血就會沸騰,晚上根本睡不着。
阿飛強制自己睡了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昆崙山上乳白色的晨霧正在消失,風中時不時傳來蟲鳴鳥語,泥土被露水打濕,被無盡的黑暗覆蓋的天邊的蒼穹,被一種充滿了希望的魚肚白劃開了一道口子后,慢慢被吞噬。
他穿上衣服,將劍掛在腰邊,洗漱之後,推開了門。
冷風掠過樹梢,撲面而來一陣木葉清香。
阿飛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任何人看見他的笑容都會感到吃驚。
因為沒有人能想到,笑容會在一個人臉上造成這麼大的變化。
原本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孤獨,那麼的倔強,令人覺得他就是一匹孤狼。
但是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變了,變得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可愛,也非常令人動心。
等他的視線轉向稍遠的地方的時候,他一雙眼睛露出了類似於感激的神情。
他的母親對他說過,絕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情,但是他知道他還是欠下了別人。
姜希夷教他劍,他感激她,也欠了她。但怪異的是,她從來不准他叫她師父,即使他的劍術就是來源於她。
姜希夷慢慢走了過來,一眨眼前她還在很遠的地方,現在她已經在院子裏站定了。
她開口道:“我下山之前說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阿飛道:“記得。”
姜希夷道:“那你說一次,我說了什麼。”
阿飛道:“你說過,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是考校我的時候。”
姜希夷道:“還記得就好,你要記住,今天你要使出全力對我出劍,就當做我們是陌生人。”
阿飛道:“好。”
姜希夷道:“好好準備,等下老地方見。”
阿飛點頭后,轉過了身。
姜希夷看着這個少年的背影,三年來他長高了很多,變了很多,但是沒變的是他的倔強,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愉快。
阿飛到的時候,姜希夷已經在那裏等着了,他來了后,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姜希夷從來很沉得住氣。
有這樣一個人當師父,是一件幸運的事;但是有這樣一個人當對手,絕對是一件不幸的事。
“只有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想到了這句話后,手摸摸按上了劍柄。
這句話是姜希夷告訴她的,但是他還知道很多話,不是她告訴他的。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他最親近的母親告訴他的法則,這是生存的法則。
阿飛一步一步走向姜希夷,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但他的手卻越來越堅定,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酷。
姜希夷心中暗暗點了點頭,她知道阿飛已經進入了某種狀態了。
她很了解阿飛的劍法。也許其他人會以為,阿飛的劍法的可怕之處在於“快”與“狠”,但姜希夷絕不會這樣以為,她知道阿飛的劍法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穩”和“准”。
他只要一出手,劍尖就絕不會打歪,劍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一般,每次都打向了他想要的地方。就是因為如此,每次至少等到了有七成的把握之後,他才會出手。
所以阿飛必須要等。
等到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
——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更有耐心,都能等的更久,這也不是姜希夷教的,這是他在原野上生存的時候,大自然教給他的。
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姜希夷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她看來隨隨便便站在那裏,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的空門,阿飛的劍似乎可以隨便刺入每一處,但是每一處偏偏都暗藏殺機。
看起來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