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陸
如果說人生如夢,萬事萬物皆因夢而生,也因夢而滅,夢又如何?
姜希夷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她甚至都以為夢裏才是她應該生活的世界,而現在她其實生活在夢裏。
在夢裏她看見了一個穿着白色衣裳的女人,騎着一匹白馬,馳騁在一片廣闊的荒漠中,跟怪石和仙人掌擦身而過,風沙打在她身上,劃破了她的衣服,衣裳上沾了鮮血。
她烏黑的長發飛揚在身後,白袍起伏有如海浪。
雖然沒有見到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姜希夷就是覺得這個女人她見過,而且她的臉一定跟她很像。
這只是一種直覺。
不知道她騎着馬跑了多久,姜希夷見到她全身似乎都已經被汗水濕透。
酷熱,無風。
連一絲風都沒有,荒漠已經被烈日烤焦,似乎隨時都能燃燒起來,在這個找不到生的氣息,連死的氣息都遠不可及的地方,這個女人究竟在找什麼?
就在姜希夷心中疑惑不知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了,勒住了韁繩,伏在馬背上,肩膀起伏着,似乎是在喘息,也好像在哭泣。片刻后,她仰起頭,將目光放向遠方,大聲喊道:“阿微,你快回來,你在哪裏?”
就在這時,姜希夷忽然聽見了一陣風鈴響動的聲音。風鈴聲越來越急促,一聲連着一聲,似乎在催促着什麼,她耳中聽見的聲音就越來越縹緲,那個女人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直到後來,她只能聽見風鈴聲,再也看不見那個女人。
她面前似乎籠了一層紗,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顏色,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想伸手去把那層紗掀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上似乎壓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不知多久后,姜希夷終於從夢裏醒來了。
遙遠的天邊,一點魚肚白剛剛升起,慢慢暈染開。
天剛破曉。
破曉前後,天空是灰色的,雲層也是灰色的,五羊城還在沉睡之中,沒有開始蘇醒。千家萬戶似乎在一副朦朧的淡淡的水墨畫中,將所有的色彩,全部都融入了這一片灰色當中。
地處東南,五羊城的冬天並不太寒冷,只能算是微涼,太陽剛剛升起,還沒有來得及溫暖這片土地,前一天夜裏留下的冷,瀰漫在天地間。
在這樣的時辰中,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立在一個看起來非常精緻的院落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慢慢呼出,嘴角露出了一絲混合著傲慢和譏諷的微笑。
他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至少現在這個時辰,應當是沒有任何人願意冒着濕冷的空氣,站在這裏吹風。但是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誰的話,情況就大大不相同了。
這個人就是江湖上聲名顯赫的南海群劍之首白雲城主葉孤城。
葉孤城喜歡這個時間,因為他覺得這個時候是大地萬物將醒未醒時最寧靜的一顆,他的腦袋在這個時候也最清楚,在這個時候辦事總是事半功倍。
在這個院落外,傳來了一陣犬吠,慢慢的,狗就不叫了,而且再也不叫了。灰色的天空下,忽然冒出了一股煙,融入了天空中,似乎它本來就屬於這裏。
葉孤城看着那道煙,臉上一瞬間變了顏色,之後又歸於平靜,只得嘆了一口氣。
院門被人敲響后,敲門的人推門進來,是一個穿着白色勁裝,背後斜背着一柄長劍的男子,金色的劍穗飄蕩在他臉側。進去后,找到葉孤城面前,他直接雙手抱拳,跪在院中,道:“江湖上說太玄莊主姜希夷下山來尋城主了。”
葉孤城道:“我知道。”
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有些事情,只要被第二個人知道,那麼馬上就會有第三、第四個人都知道了。
那人繼續道:“江湖上說,姜希夷還在路上。”
葉孤城道:“線報怎麼說?”
那人道:“線報說姜希夷已經到了五羊城內。”
葉孤城問道:“她在哪裏?”
五羊城中除開葉孤城醒了,姜希夷也醒了,她現在在一棟很樸實很古舊的房子中,這個院落里明明暗暗好幾間屋子,建築得很堅固,廚房蓋得特別寬長。
這裏的爐灶是溫的,一張水曲柳木八仙桌上擺着四碟下粥的小菜和一碗番薯粥。
桌邊只有一副碗筷,姜希夷就坐在邊上一口一口吃着粥。
有風吹過,木葉微響,突然一條人影自樹梢飛鳥般掠下,來勢如箭,落地無聲,原來是個短小精悍的黑衣人,他的臉上沒有蒙布,姜希夷看向窗外,她不認識他。
但是他卻是為了她而來,他的眼珠滴溜溜的向她上下打量着,似乎見到了什麼新奇好玩的東西。
姜希夷放下手上的勺子,問道:“你認識我?”
那人道:“不認識,但是我聽說你是姜希夷,你是不是?”
姜希夷道:“我是。”
那人咦了一聲后,一個翻身穿過窗子,落到了八仙桌的另外一邊,看了看桌邊沒有其他多餘的碗筷,砸了咂嘴似乎有些遺憾,接着看向姜希夷道:“我聽人說,你成名許多年了,怎麼你看起來這麼年輕?”
姜希夷拿起筷子夾了點清炒筍片,往粥里拌了拌,道:“可能是因為我保養得好。”
那人甚至都要壓在桌上了,好奇問道:“你是怎麼保養的,能不能告訴告訴我?”
姜希夷道:“這個辦法一般人用不了,因為每過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你就要想辦法變回八、九歲的時候的樣子,然後再慢慢長大,這樣子人就永遠不會變老。”
那人大笑道:“有意思,你真有意思!”
姜希夷道:“你不信?”
那人道:“你猜我信不信?”
姜希夷道:“不猜。”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姜希夷道:“你猜我猜不猜?”
那人道:“我猜你不知道!”
姜希夷道:“你再猜。”
那人道:“我還是猜你不知道!”
姜希夷道:“嗯,我不知道。”
那人道:“難道你就不想問問我究竟是誰?為什麼會來找你?”
姜希夷道:“不是很想知道。”
那人道:“你說的是不是很想知道,那麼就是有一點點想知道了,既然你有一點點想知道,我就偏偏不告訴你。”
姜希夷道:“哦。”
說完后,姜希夷將碗裏的番薯粥吃乾淨后,起身往外面走去,那人見狀立刻起身,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姜希夷道:“我說了,不是很想。”
那人道:“為什麼我覺得你的意思是,很不想知道?”
姜希夷道:“說不定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人道:“那我就偏偏要告訴你,我是誰。”
他咳嗽了兩聲后,說道:“我就是司空摘星。”接着他看了一眼姜希夷。
姜希夷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不過他卻硬生生看出了一點疑惑,她似乎在思考着,司空摘星究竟是什麼人。
不過一瞬后,她說道:“你的話說完了嗎?我可以把你送出去了嗎?”
司空摘星道:“你等一等!你不知道我是誰?”
姜希夷道:“我為什麼要知道?”
司空摘星道:“你難道不知道在江湖上行走,總有一些人的名字是不得不知道的嗎?”
姜希夷道:“所以呢?你來這邊就是為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司空摘星一拍腦袋,道:“差點被你活生生誤了大事!我來這邊是想要做一件事,我要偷你的東西!”
姜希夷道:“你要偷什麼?”
司空摘星道:“我聽說你太玄庄有一種酒,世間僅此一家,別的地方都嘗不到,只有當年凝碧樓有幸用一水凝碧跟太玄庄換了,那種酒叫做凍折枯梅,喝過的人都說是難尋的好酒,是不是真的?”
姜希夷笑了笑道:“所以你要偷的是凍折枯梅?你為什麼不上昆崙山上找?”
司空摘星摸了摸頭,道:“都說崑崙雪深,當然是難找……”
姜希夷笑道:“你是不是沒找到?我房間的酒囊里就是凍折枯梅,如果你想要,就自己去拿好了。”
司空摘星道:“我是要偷走它,不是要你把它給我。”
姜希夷道:“那你就自己去偷好了。”
話音剛落,姜希夷轉身往前面院子走了過去,她腳步很輕,但是卻很快,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見人了。
她今天要去南王府找葉孤城。
在五羊城,可能有人不知道當今的皇帝究竟是誰,但是卻沒有人會不知道南王府到底在哪裏。
南王府無論什麼用什麼,吃什麼,都一定要是天下最好的。
五羊城的風土並不適合栽種牡丹,但是南王府後面的山坡卻種着一大片牡丹,他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讓那些牡丹長得那麼好,比洛陽牡丹都差不了幾分。
南王府的駿馬也很好,矯健生猛,靈活雄駿,據說南王世子曾經用他的馬來比喻過這天下的英雄好漢。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教南王世子功夫的人,也要是這天下最好的人。
這個好不是說這個人性情好,而是說這個人功夫好。
世子喜歡練劍,所以南王不知道到底用了什麼辦法,把天下劍術靈妙犀利之最的葉孤城請來,當了世子的老師。
南王府中的護衛許多都是當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雖然許多人羨慕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但是那些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確確實實不如在南王府中領一份差事。
世子跟着葉孤城學劍學了許多年,這些人在外面喝酒的時候,偶爾被問起這些事情,他們都說,其實南王府中的第一高手是世子。
於是不知道為什麼,慢慢的,許多人都說南王世子盡得葉孤城功夫真傳。
南王世子並不是想要天下第一的東西,他是想要成為天下第一的人。
但是他卻只是一名世子。
姜希夷站在南王府門外,天樞剛剛敲門問話轉身走回來,看向姜希夷搖了搖頭,道:“南王府的人說葉城主不在。”
姜希夷問道:“他們說他去了哪裏?”
天樞道:“他說他們也不知道,主子們的事情,他們從來不過問。”
姜希夷道:“你覺得他可能在哪裏?是不是回了南海?”
天樞道:“不一定,說不定葉城主還在五羊城內。”
姜希夷看了一眼南王府,道:“今天晚上來看看南王府。”
月有圓有缺,今天是一個月圓的夜晚,但是這天晚上的月,卻比平時更美,美得神秘,美得朦朧,朦朧之中,似乎帶着一點令人心碎的痛。
今天晚上的霧很濃,寒冬夜晚的風都吹不散這一層厚重的霧,你的眼裏如果不是特別的敏銳,在這樣的夜色和霧氣中,甚至很難看清楚遠遠走來的人到底是誰。
風吹過時發出一陣陣呼嘯之聲,這一切帶給了人們一種凄清和蕭索之意,尤其當夜色更濃的時候,這種凄清和蕭索的感覺,也就隨着夜色而更加濃厚了。
甚至令人想儘快離開這裏。
但是這裏偏偏是不少人削尖了腦袋都想擠進來的南王府。
在南王府外,忽然出現的司空摘星對姜希夷道:“我今日看見你那麼快從南王府回去,就曉得你一定沒有見到葉孤城。”
姜希夷道:“我現在要去找他。”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南王府究竟有多大嗎?如果你不知道葉孤城在哪個院落,就算今天你在裏面找一個晚上,都絕對找不到葉孤城的身影。”
姜希夷道:“這麼說來,你知道葉孤城在哪裏?”
司空摘星笑道:“我當然知道,我總要做一件事情讓你知道我司空摘星有多厲害!不過我今日來這裏是為了盜寶,而不是找葉孤城,如果你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來就算了!”
話音甫落,司空摘星一個凌空倒翻,有如飛燕投林一般,輕輕越過了南王府的高強,滑了進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葉孤城走到門后,將那扇木門拉開,乳白色的濃霧就跟柳絮般飄了進來,拂在他臉上。
今天晚上,有人會來這個院子裏找他,找他給一個答覆。他心裏已經想好了答案。
這個答案是他不得不給的。
葉孤城跟別的江湖人不一樣,他註定是沒有辦法在江湖之中做到真正的瀟洒行走,因為他是白雲城主,他不止只有一個人,甚至不是只有一家人。
但是他也是葉孤城。
因為他是白雲城主,他想避開麻煩,但又因為他是葉孤城,所以那些麻煩都會找上他。
人越有名,麻煩就會越多,如果他只是南海一座島上普通的城主,或許能夠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輩子。
但是他願意成為葉孤城,成為一個劍客。
一個註定與人世隔絕,但是又偏偏會被牽絆的劍客。
他坐在院中的石椅上,靜靜地等着那個要他回答的人的到來的時候,忽然在濃霧之間,看見了一條淡淡的人影。
這個人就像是從月中走來的一樣,清清淡淡,飄飄渺渺。
他看着薄霧間的人,沒有立刻開口。
一身白衣如雪,臉色蒼白如月。
就在葉孤城看清楚了她的人,她的臉的時候,也看見了她身後的人影。
不多不少,剛好十三個。
他輕輕道:“姜希夷。”
姜希夷道:“葉孤城。”
葉孤城道:“我知道你在找我,但是你今天本不應該來。”
姜希夷道:“因為有人要找你嗎?”
葉孤城道:“你見到那個人了?”
姜希夷道:“我來找你的時候,剛好撞見了他。”
葉孤城道:“他現在在哪裏?”
姜希夷道:“他被我點住了穴道,在水池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