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柒
謝王孫帶姜希夷等人走過了那個被許多人艷羨的牌匾——“天下第一劍”。
他抬頭看了一眼后,道:“這是自古以來,江湖中極少有人得到的美譽,往上追溯除開我們的祖先之外,能被稱為“天下第一劍”的,應當是當年的薛衣人,可他也不是真正的第一劍。”
姜希夷問道:“他不是?”
謝王孫點點頭,道:“不錯,“天下第一劍”是不能敗的,只要敗了就不再是天下第一,當年他從未敗過,幾乎也沒人在他手下走過十招,但是他最後還是敗了,而且是兩次。”
姜希夷疑惑道:“他居然輸了兩次?”
謝王孫道:“正是,而且兩次都是在松江府薛家莊外的林中。”
姜希夷問道:“他輸給了誰?”
謝王孫道:“他輸給了劍仙姜希夷和盜帥楚留香,這兩人都是武林中的傳奇人物。”
姜希夷心中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和薛衣人的一戰明明是她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有時回想起,所有細節依舊清晰,依舊曆歷在目,可現在從謝王孫口中說出來,她卻覺得,這事已經過去了百餘年了。
謝王孫繼續道:“‘天下第一劍’的榮譽來之不易,所以我們謝家的子孫,一直都對它很珍惜,也很慚愧。”
姜希夷不解道:“慚愧?”
謝王孫道“不錯,因為自從他老人家仙去后,謝家的子孫就沒有一個能配得上這五個字。”
姜希夷問道:“可如今江湖中,不是公認了神劍山莊三少爺就是天下第一劍嗎?”
謝王孫點了點頭道:“所以他老人家當年在華山時用過的那柄劍,現在也傳給了他。”
他稍稍頓了頓,又強調道:“那柄劍已經許多年沒有動用過,至今才傳給他。”
姜希夷了解。
許多人認為是劍客選擇了劍,但其實何嘗不是劍選擇了自己的主人?
人們認為是人駕馭了劍,但這世間用劍的人無數,又有幾人是不被劍所駕馭?
謝王孫帶着姜希夷走入了一座院落中。
神劍山莊燈火輝煌,但是這間院落里的燈光卻是昏黃暗淡的。
謝王孫推開小樓的門上去了,姜希夷一人在院中站着。
這院子裏種的不是松樹,更不是柳樹,而是楓樹。
楓葉如血,即使是濃濃夜色,也融不掉這像血一樣的顏色。
小樓的門開了,昏黃的燈光從裏面灑了出來,蓋過了落在地上清清淡淡的月光。
裏面走出來一個人,只見他一身白衫,但卻並不是那種整潔到比雪還白,這就是一件人穿的衣服。
這個人給姜希夷的印象也沒有別的,只有一點——他就是謝曉峰。
姜希夷首先接觸的是他的眼光,鋒利如劍,看起來很冷,只一眼就能夠令人印象深刻,這是一雙劍客的眼睛。
他的臉也實在是很英俊,臉色有些蒼白,一直以來伴隨着謝曉峰的名字的除了天下第一劍幾個字之外,還有不少風流韻事。
姜希夷凝目瞧了他兩眼,慢慢走向院中一棵楓樹下。輕風微動,風動楓葉,也吹動了她的衣衫,一片楓葉落下,掉在姜希夷的肩頭,乍眼看去,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血花,她停下腳步,道:“閣下劍術無雙,號稱天下第一劍,可願與我一戰?”
聲音冷清,一字一字傳入人耳中,清清楚楚,聽來有如在你耳邊說話一般。
如若此刻有旁人在場,必定大驚失色,因為姜希夷對內力的掌控簡直罕見罕聞。
謝曉峰抬起頭來,輕輕笑了笑,道:“好。”
他並不覺得驚訝,也沒有問姜希夷到底是誰,因為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找他,想打敗他。
他很冷漠,即使他在笑着,但是依然掩蓋不了,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漠。
有些人即使沒有笑,但依然讓人覺得溫暖。有些人即使大笑,但卻依然讓人覺得他冷得就像一柄劍。
謝曉峰就是後者。
姜希夷將目光移到了他的劍上,他的劍就握在他手中。劍鞘是烏黑的,雖然依舊陳舊,卻依然保存得很完整。
杏黃色的劍穗色彩已消褪,形式古雅的劍鍔卻還在發著光。
這並不是名師鑄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劍,這是一柄天下無雙的名劍,劍的光華幾乎要衝破劍鞘散發出來。
謝曉峰道:“你內力很好,不如我們到湖上比試。”
姜希夷道:“為何?”
謝曉峰道:“你可是一定要聽這解釋?”
姜希夷道:“不停也無妨,請。”
謝曉峰也道:“請。”
綠水湖上,謝曉峰和姜希夷一人乘一葉輕舟,一個神劍山莊中的家僕,和那位謝掌柜分別為兩人操舟。
月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在黑夜之中顯得那麼明亮。
湖面風平浪靜,底下卻暗流涌動。
姜希夷和謝曉峰兩人互相抱拳致意后,突然聽得鏘的兩聲龍吟,在這平靜的湖面上已多出了兩道劍氣。
他們幾乎是同時出手的,沒有人能看見他們拔劍的動作,他們的劍就突然出現在了手中。
明月、湖水和劍氣相映,謝掌柜和那位家僕只覺得目眩神迷,不敢逼視。
謝掌柜雙手握漿,手心滿是冷汗,雙眼微眯,抬眼望去,只見站立在船頭的姜希夷身子有如一柄劍一樣直,她劍尖斜斜下垂,看似拔出來后就隨意拿着一般,對面的謝曉峰劍身平舉,小船雖然偶有晃動,但他的劍尖卻從未移動過。
兩葉輕舟相距越來越近,兩人的目光都凝注着對方,似乎天崩地裂在兩人身旁,他們的目光都不會有任何移動。
謝曉峰的臉色更加蒼白,但他的眼神中的興奮之情也慢慢滲透了出來。
一個絕世的劍客發現自己遇見了匹敵的對手時,都會覺得興奮。
忽然,兩舟交錯而過,姜希夷平平刺出一劍。
這一劍劍勢看來絕無絲毫詭秘變化,但劍尖寒芒顫動,眨眼間已震動不下二十次,將謝曉峰前胸、雙脅、下腹和喉頭上下幾十處大穴都籠罩在了這一劍的攻勢之下。但劍勢飄忽,叫人不知究竟是攻還是守。
謝曉峰手腕轉動,掌中長劍連變數十個方位,卻始終不知道在姜希夷這一招之下如何運劍反擊,似乎無論他如何出劍,都必須要中姜希夷一劍。
姜希夷這一劍無數攻勢蘊含其中,穩健不失凌厲,細密卻不柔弱。
謝曉峰贊道:“好劍法。”
他的劍終於也刺了出來。
他出手很輕,輕飄飄的刺出來,輕飄飄的點了下去。
不過他的劍點在姜希夷的劍上后,姜希夷登覺手臂巨震,謝曉峰繼續運劍點向姜希夷身上、劍上,一發不可收拾。
姜希夷似乎被他的劍黏住,連動彈一下都要猶豫再三,但是她的神情看起來卻那麼輕鬆。
突然,風吹波動,兩舟交錯。
姜希夷依舊是方才劍尖垂地的寫意樣子,謝曉峰也還是平舉長劍。
兩人神情都比方才更加凝重。
他們都不再有動作,因為他們都知道,只要在劍勢之中露出絲毫破綻,就絕對避不開對方的一劍。
兩人身形有如石像一般立在輕舟之上,瞧得旁人緊張得再也透不過氣來,即使秋日的夜晚已經有些冷了,但謝掌柜和家僕卻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他們再也握不住漿,雙手一松,輕舟越飄越遠。
姜希夷和謝曉峰依然是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
忽然,姜希夷飛身而起,踏波而行,朝着謝曉峰奔了過去。
她不耐久候,直接運起輕功過去。
謝曉峰也於她抱着同樣的心思,也是飛身縱步。
劍氣,森寒劍氣。
在清淡的月光下,兩道森寒劍氣似乎要將湖面凍結成冰。
天地之間再也沒有風,只有寒冷徹骨,凍徹心扉的寒冷,這寒冷將風都凍住了!
兩道白色人影立在湖面上,看來有如天府飛仙,凌波虛度一般。劍光閃動,急如流星,快如閃電,在一剎那之間,姜希夷與謝曉峰兩劍交手已經不知多少次。
兩人劍招如何?
劍勢如何?
現在已經沒有人看得出來了。
謝掌柜胸腔中一顆心都被提了起來,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突然又是一聲龍吟響徹天地。
幾道波浪從湖面掀了起來,有如山塌,有如雪崩。
眨眼之後,湖面又變為平靜,巨浪不見。
但吟聲不絕,兩人身影都是一晃,身形展動,都往岸上退去,接着又分別都回到了小舟上。
究竟誰勝誰負?
這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謝曉峰道:“你的劍很好,非常好。”
他頓了頓,沉吟道:“不過劍本是無情之物,只要劍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姜希夷道:“是人在用劍,劍無情,但人卻有情,就是因為人有情,才能有靈性,才能有更多的變化。”
謝曉峰道:“劍是兵器,比劍之時必須全力以赴,輕易不能歸鞘。”
姜希夷道:“我從未輕視過任何一個對手,從來全力以赴,但卻能收回劍,因為懂得用劍鞘比懂得用劍更重要。”
謝曉峰道:“你太仁慈。”
姜希夷笑了笑,道:“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我認識的許多人,許多朋友,都是在比試中認識的,如果我將他們全部都殺死,我就連一個朋友都不會有過了。”
謝曉峰抬頭看着天空,道:“你說得對,人生本就不該有那麼多殺戮。”
他在看天邊的那一輪白月,明亮,皎潔,但是那麼孤獨。月明自然星稀,月亮的光芒蓋住了滿天星辰,它是那麼特殊,那麼獨特的,所以它就是孤獨的。
人也一樣。
很多人想做月亮,不過等他們成為了‘月亮’之後,才會知道群星的美好。
謝曉峰嘆了口氣,低下頭,對姜希夷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希夷道:“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
謝曉峰緩緩道:“我當然應該知道劍仙姜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