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解花簽
腦海里反覆閃過被玉蘭小姐撞的畫面,她心中疑慮不減,反而多起來。偏頭去看一片燭火通明的窗戶,她不安地輾轉反側。
半夜,整個花府都安靜下來了。
實在睡不着,花詢便從榻上起身。看趴在外間小榻上守夜的佩蘭睡得正熟,花詢無意叫醒她。從衣架上抽下衣服穿好,系好輕裘,小手一絲不苟撫平褶皺。花詢屏氣凝神,悄悄走到門口,打開門溜出去。
花城的三月着實冷,外邊風刮骨寒。花詢出來,正遇上後院管事巡夜,那是管家杜仲的妹妹杜鵑。
杜鵑提着燈籠帶着婢女走過來,遠遠瞧見了花詢。走近前來,杜鵑行了一禮道:“小主子怎麼出來了?這天寒,小主子身體不適還是早些寢下為是。”
“我睡不着,出來走走。”擔心杜鵑責怪佩蘭,她緊了緊輕裘,笑道,“杜姐姐要巡夜自去就是了,我都不要人跟的,剛打發了佩蘭她們。你把燈籠給我一個就是了。”
杜鵑回頭吩咐讓人遞一個小燈籠給花詢。
拿了燈籠,花詢道:“我就去園中走一會兒,靜靜神,稍些就回來了。”見杜鵑點了頭,才提着燈籠往園中走去。
花詢走到了今日祭神之處,花果香案已經被撤下,地上只有嫩草初生,鋪開一片。今夜月色獨美,清寒冷冽,照在園中宛若銀沙傾瀉。
靜謐無聲。
左右瞧了幾眼,假山花草都是常見,也不見有什麼奇異的。花詢踟躇了一會兒,想了想轉身要走。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極快地颳起一陣冷風。花詢散在腦後的頭髮被吹起,激起一陣寒毛豎立。
“什麼東西!”她睜大了眼睛,呆在原地。
“喂,你才是東西呢!”她前方頭頂傳來一聲嬌俏的聲音。
花詢循聲看去,竟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着了一身雪白的長襟羅裙,寬袍大袖,裙擺袖口一片緋紅,腰間別著宮絛長穗,坐在假山頂上。銀清月紗落在她身上,增了她一分年少的靈氣,又有着妖女的媚。說是靈動三分,卻不掩七分慵懶。長發青絲,散在腦後,用紅色的小巧花冠束起,自冠后垂下兩條白絲來。
那少女鵝蛋小臉,眉心硃砂一點,眼尾稍長,帶着一種妖嬈風情來。小巧鼻子,薄唇勾起,一副傲氣凌人的模樣。月光淡淡,卻將她的肌膚映成凝脂美玉般。
“你……你……”花詢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地上,燈籠甩了出去,被風一吹滅掉了。
少女也被她嚇了一跳,隨即惱怒道:“你什麼你!”
“……你是鬼?”花詢臉色蒼白地看着她。
“我才不……”少女停了一下,突然笑嘻嘻道,“是啊,我就是鬼!”
“啊……”花詢嚇得想要大叫。
“噓!你別喊!”
花詢看見“鬼”一指她,她就失去了聲音,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把人喊來,我就吃掉你!”少女跳下假山,穩穩噹噹地落在花詢面前。
花詢淚眼朦朧,鼻子一抽,瑟瑟發抖。
少女皺眉道:“不許哭!哭了我也要吃掉你!”
“……”點點頭,花詢把眼淚努力憋住。
“我讓你恢復說話,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如實回答,不然……不然我吃掉你!”
得到花詢的回應,少女一揮手,湊到她跟前道:“你說,今天弄丟花簽的人是不是你!”
花詢吸了吸鼻子,不敢不回答,只小聲地道:“不是我……”見少女抬起手,她忙道,“不是我故意的!今天本是花官主祭,可我卻被推上去抽首簽,我也是無辜的!”
少女撅嘴不滿哼道:“本來我都快拿到了,都怨你和花官換了位置!你就不能站穩一點嗎?這麼不經撞。”
“我……”花詢靈光一閃,大驚道,“是你!”她瞪着那雙霧氣氤氳的眼睛,“今日撞倒玉蘭小姐的是你!”
“對啊,是我啊。”少女一臉無謂,“你要捉我么?”
“……我捉不了你。”花詢誠實道。
“少廢話,快與我找那支花簽。”
花詢咬着唇,為難道:“可是我的燈滅掉了。我瞧不見。”
少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沉思了。
“凡夫俗子。”
“你為什麼找花簽?”花詢奇怪道,“這花簽即使是丟了,再刻一支就是了。況且那些僕人撿花簽時不都撿起來了,怎麼會有遺漏呢?”
少女道:“你管我!我就偏偏要找。你幫不幫我找?不找就閉嘴!”
這聲有些大了,遠處傳來一聲詢問:“是誰在那!”
“哎呀!”少女煩躁地道,“算了算了,不找了!”說完化作一道白光,閃過夜空,忽而不見。
花詢爬了起來,往白光消失的方向看去。
僕人過來了,看見花詢行了個禮。
花詢回過神來,低頭去看手裏抓着的東西。
攤開一看,是一根竹子的簽。
“無事,我回去了。”把花簽收到袖籠里,花詢接過僕人拾起的燈籠。
快步走回房間裏,佩蘭早已清醒,正在門口跪得筆直。
花詢解開狐裘,略過佩蘭,往裏間走:“不必擔心,我只是起身去了院裏走了一會兒。我就寢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就是了。”
佩蘭低着頭,似乎是冷,又像是怕,哽聲道是。
躺在床上,花詢把玩着那支花簽。
花簽用隸書寫着兩行小字,上面刻着梨花,底下刻有海棠的模樣。
“梨香釀醉三千夢,棠花淺沾十七開。”
燭火幽微,花詢握着花簽不知不覺入了夢。
夢裏的女人似乎每一次和她相見都是別出心裁。花詢站在花渡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花渡在巍巍高塔上,捏着葉子在吹一種不知名的曲子。
一曲終了,花渡低頭向她看來。
一眨眼,她就飛上高塔,落在花渡身邊。
“花渡,你怎麼每次和我見面的地方都不一樣啊?”花詢扶着欄杆,往下面看去。
“你不喜么?”花渡伸出手,葉子從她手中打着旋兒落了下去,她回頭看着花詢。
“不是的。”花詢收回目光,仰着頭道,“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
花詢道:“我自小在花府,出門不便。我也嚮往江南的煙雨,漠北的風沙,東都的繁華,西川的安詳。只是我去不了……但我在夢裏都能去一回,當真是死而無憾了。”
花渡挑眉,笑而不語。
“花渡,這裏是哪裏呢?”
“幻境,亦是你的夢。”
“花渡,你最近越來越少言了。”
拉着花詢的手慢慢走過木道,花渡沉默不語。
“你不開心么?”
“為何有此問?”
花詢搖搖頭,神色也黯然了。
“啊,對了!”花詢想起簽文的事情來,“你知道花簽么?花神節的花簽。”
花渡一頓。
花詢明顯感覺到花渡身體一瞬間的僵住。
“怎麼了?”
“我只是你的夢,如何會知道花簽的事呢。”她淺淺地嘆了一口氣,又沉默了。
花詢滿腹疑問,但卻不好相問。
進了塔中,裏邊是八方中空八方牆,以牆為靠設書架。架子上一堆竹簡排去,宏大而威嚴。沉寂無聲如寶殿莊嚴,並無文人僧道,站在廊道,直覺塔心空蕩,她與花渡二人都小如米粒。
花詢跑到書架前,好奇又謹慎地掃視着竹簡上的標記,一整排掃過去很多字她都認不得。她昂頭超高的頂上看去,卻被架子的木板格擋住視線,什麼也看不見。
她回頭對花渡道:“這裏都是些什麼書呢?”
花渡走過一排書簡,正凝神尋找着什麼呢。聽見花詢的問話,她向花詢身後走來。
清香撲鼻,淡淡縈繞。白衣輕動,裙擺散波,把花詢擋在了架子與她之間。她伸手在花詢頭頂處取了一卷竹簡,抽開繩子。
“你看不明白的書。這裏是天下花經、花譜放置處,甚至這裏記載了千千萬萬種花類生死病亡之事。凡花道有名者,必在此塔。”花渡抖開書卷,注目瀏覽起來。
“那,花渡你是這裏的主人么?”花詢抬頭去打量塔閣。
“這玲瓏塔的主人另有其人。”
花渡把手裏的竹簡掃完,重新安放好,走到另外一邊去,又取了一本。
“那那個人呢?”
“死了。”
花詢看着花渡的側臉,在塔內照明的燈火下,有些薄涼的冷意。這兩字吞吐得輕緩,聽不出半點喜怒。但小孩子的敏感直覺,卻讓花詢感覺這玲瓏塔塔主與花渡必然有什麼關係,即使不是什麼至交好友,也該是相熟的熟人。
花詢心中膽怯,她怕惹花渡不悅的。
“嗯?”花渡好像看見了什麼,嘩啦啦地翻着竹簡。又看了一會兒,她才滿臉沉重地把竹簡合上。
“怎麼了?”花詢猶豫了一下,見花渡往塔下走,趕緊跟上去問。
“你過些時日是否要下花田去?”
花詢點點頭,又見花渡沒有回頭,是看不見她點頭的,補上一句:“正是。”
下了一層塔,花渡輕車熟路地走到樓梯旁數過去第三間房,推門走了進去:“花府的規矩又不為嫡女設,你何必去受這份苦?”
“那也當去。”花詢提起裙子跨過門檻,“阿稚是花府公子,雖不是嫡出,但外邊早有流言父親會把阿稚的娘提為夫人。父親雖與母親舉案齊眉,我畢竟不是公子……我不願甘於平庸的。”
花渡走到書案前,鋪開紙張,從筆架上執筆舔墨,低頭在白紙上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