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琴靈
這個國師大人大人管得略多啊……
不過說得也算勉強有理,赫子辰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只得配合地端起白粥,就着那一碟腌蘿蔔吃了起來。不知是不是真的太餓,簡簡單單的白粥配腌蘿蔔,竟叫他吃出幾分絕世珍饈的味道。仔細地將那粥碗颳得乾乾淨淨,就連碟子裏一點汁水都被他小心地倒進嘴裏,赫子辰咂了咂嘴,回味無窮。
赫子辰覺得這簡直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雖然以前吃過什麼他也不記得。接過宮人遞來的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他問道:“常聽你們說起的那個‘國師大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相貌如何?”
“回陛下,國師大人是年輕男子,至於相貌……”紫竹臉上微微泛起兩團紅暈,“國師大人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舉世無雙?”赫子辰嘖了一聲,畢竟見過自己模樣,他頗有底氣地問道,“朕與之相比,如何?”
紫竹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是疑惑他為何會問出這種問題,她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與國師大人是完全不同的兩段風姿,難分高下,各有千秋。”
她答得委婉,赫子辰卻看得明白,在這小宮女眼裏,那個國師大人恐怕比自己還要出色幾分。倒沒有不悅,先前對鏡自觀時,他便覺得自己的模樣已是風采出眾,若那人比自己還要出色,不知何等天人之姿……隱隱有些期待起來。
嗯,他好美人。
赫子辰沉吟道:“這美人……朕是說國師,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紫竹咬了咬唇,像在猶豫什麼,最終鼓起勇氣道,“國師大人身份尊貴,奴婢不敢提其名諱。”
“……”赫子辰心情有些複雜。
怎麼那個國師的人都敢當面說出他赫子辰的名字,而他的人卻連在背後提及國師名諱的勇氣都沒有?這傳說中的美人是不是權力太大了點?
罷了罷了,反正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先了解了解一些基本情況吧。
“對了,之前不是說有個什麼君王禮儀的書么,給朕找來看看。”他道。
“是。”紫竹應了一聲,然後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本藍底黑字的小冊子遞過來。赫子辰結果一看,只見那比巴掌稍大的小冊子上工工整整的幾個大字:君王起居禮儀注。
翻開來一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赫子辰覺得頭暈,勉強看了幾條便無法忍受地闔上,往桌上一甩。紫竹趕緊將那小冊子拿起,寶貝似的收好,看着自家主子鬱悶的表情,試探着提議道:“陛下若是無聊,不如去書房看看?”
又是書……
赫子辰剛想拒絕,又不知怎麼心念一轉,改變了主意,他頷首道:“也好,帶路吧。”
隨紫竹到伏月宮裏他的個人書房后,赫子辰揮了揮手示意她先退下,自己站在書房裏望着這間跟雜物間差不多的書房。
書房裏一側有一張卧榻,另幾方擺了好幾排書架,除了其中一排上七零八落地擺了些書外,另外幾個架子上都擺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斷了弦的琴、透着紅色造型奇特的石頭、陳舊褪色的鶴形風箏等等,看起來哪兒像個皇帝的書房,簡直就是孩童收集的一堆破爛。
目光一寸寸地在這些物件上移過,赫子辰眼裏一片柔光,心裏生出些陌生的溫柔。這些看似破爛的小玩意兒,都像是被他遺忘的老朋友,在漫漫光陰中與他重逢,即使一時說不出它們的來歷,卻依然憑着近乎本能的情感與它們相認。
赫子辰伸手在那塊紅色石頭上緩緩摩挲,陌生又熟悉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彷彿每一條線條、每一處凹陷與突起都已在他手下走過千百回。
站在書架前他才發現,石頭旁邊的格子上還放了一支箭,它實在有些太不起眼,以至於之前都沒看見。赫子辰將那支箭取下來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支箭,尾端的箭羽還有些不平整,像是被人大力握過一般。手指觸到箭尖時,他心裏一悸,疼痛的感覺稍縱即逝。
將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看過去后,赫子辰走到書架前,隨意取出幾本書翻了翻,除了一些鬼怪誌異、地方風物誌,多數都是些劍譜、拳譜之類的東西,總之都是些不務正業的閑書。
此外竟還有幾冊詩抄和一本經書,那經書比起其它所有書籍都要乾淨,幾乎沒怎麼翻看過的模樣,想來也是,經書這種無聊的東西也實在看不下去,能擺在他的書架上已屬怪異。
赫子辰抽出一冊詩抄隨意翻了翻,都是些或傳情達意,或傷春悲秋的句子,他心裏納罕,想不到自己當初也做過這般風雅的人。
有什麼在書頁間一閃而過,赫子辰翻到那一頁,只見裏面平平整整地夾了張薄片。那物形似葉片,淡黃色,有着清晰的脈絡,實在像極了樹葉,但其薄如蟬翼的厚度、半透明的顏色、以及極其細膩的觸感,又都不像是樹葉,反而更像是花瓣。
赫子辰將那暫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薄片小心拈起,置於鼻端輕嗅,果然能聞見淡淡的草木清香,看來的確是什麼花葉之類的物什。他看了眼書頁,上面被印了淺淺的葉狀痕迹,在那淡黃氤氳的白紙上,他見着這麼一首詩:
伊人在彼,落葉猗猗,寤寐且思,車馬來之。
綿綿紅線,束爾青絲,與子成契,百年為期。
這是半首,另外半首被那花葉滲出的黃色汁水染得有些模糊,只能隱約看出“不見狡童”、“皎皎華年”兩句。
“伊人在彼,落葉猗猗……”赫子辰嗅着草木香,輕聲念出這句子,心中一動,若有所念。
天光暝晦,微雨不沾衣。
草木深深,翠色奪人眼,有一人身着白衣立於一片蔥蘢之中,斜風輕拂,衣袂飄舉,那人藏在如流墨發中的半張臉側過來朝他一望……
赫子辰抬手撫上自己胸口,像是要確認一下那倏然加快的心跳是否是錯覺。
可惜了……他想,可惜了,還差一點便能看清那人的樣貌。
他不知那人是誰,但心裏明白,那人一定是自己那段失去的記憶里,十分重要的一環。
寤寐且思,車馬來之,綿綿紅線,束爾青絲,與子成契,百年為期……
赫子辰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還做起了夢。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無法從這夢中醒來。
夢裏,他躺在琴床上,有人坐在一旁,雪白廣袖中伸出一雙手,姿勢隨意而優雅地懸於他上方,那雙手白皙細長,骨節分明,又比一般成年人的手稍小一些,應該是個少年人的手。
那手指在他身上一捻,“錚”地發出一聲琴音。
這琴音與尋常琴音不同,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他現在是一張琴!
赫子辰很震驚,然而躺在那裏的他卻似很淡定,甚至有幾分享受那一雙靈巧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攏慢捻,心緒便似那淙淙琴音,繞樑穿戶戲飛燕。
突然,“砰!”的踹門聲響,琴聲戛然而止。
一錦衣少年衝進來,站在他一側,伸手在他身上撥了撥,沒有聽見琴聲響起,那少年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而赫子辰覺得更加不可思議,因為這少年分明就是他自己!比他現在的模樣要看起來年紀小一些,但的確是他沒錯。這個年少的他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紈絝子弟的味道。
“當真彈不出琴音來……”少年赫子辰皺眉,眼睛滴溜溜轉了下,伸手便來奪琴,理直氣壯道,“這什麼破琴!來,我幫你扔了,改天送你張更好的!”
先前那雙手阻止了他的動作,在他面前再次撥動琴弦,琴音如流水般瀉出,由徐轉疾,隱隱透着幾分得意。少年赫子辰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本就有幾分驕縱的眉眼裏露出一絲戾氣,啪地一巴掌拍在琴上,打斷了彈奏。
赫子辰心跳頓時紊亂,這一巴掌拍下來可把他折騰的,即使他現在只是一張琴,沒有痛覺,但依然覺得很不好受。
這惹人厭的熊小子,赫子辰心道。
而那少年赫子辰顯然沒有考慮到一張琴的感受,他一把抓起琴弦往一邊扯,滿身恣肆驕狂,嘴裏卻還扯着歪理道:“這琴不是叫‘絕音’么?真真是名不符實!”
赫子辰還來不及發表一下被抓起琴弦扯的感受,就瞥見一道冷光。
少年赫子辰錚地拔出劍,提劍就朝他砍來,那模樣真可謂猙獰,偏偏那少年還說得振振有詞,“弦斷音絕,沒有斷弦叫什麼絕音?就讓我來做回好事,幫你斷了這弦,絕了這音!”
住手!不要!!
赫子辰在心中吶喊,然而他此時只是一張琴,無法躲開,也無法喊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柄利劍攜三寸劍光朝他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