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丈夫相交
是他。韓雍突然想起,早上城主已經指示,高岳今後就宿在這裏,和自己朝夕相伴,倒是個近的不能再近的鄰居。自己今天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
“啊。是高司馬。韓某適才忙完公事。你這是?”
沒待他說完,高岳卻兩步上前,一把拉住韓雍,將他拉進屋內,將他按坐在木几旁的椅子上,韓雍莫名不知所以,剛要站起,又被高岳笑呵呵的按坐下。
看他坐住不再動,高岳卻轉身去了床邊,雙手伸進了被褥里。
“這也奇了。”韓雍被高岳弄得實在是一頭霧水,卻又好奇不已,當下索性坐着不動,看他究竟弄出什麼花樣。
正想着,高岳已轉身走了過來,將一個黑黝黝的大盒子,放在了韓雍面前的木几上。
高岳一下揭開了上面的盒蓋,一陣濃烈的誘人香氣,頓時從韓雍的鼻孔爭先恐後地鑽入心脾,是飯菜和美酒的香氣。
“當日曾言,欲請韓兄共謀一醉。男兒豈可失信?這些小菜,乃是托個老卒,在校場外的酒館內叫來,韓兄不要嫌棄鄙陋。”
高岳笑吟吟地從食盒內不緊不慢的端出了五盤菜,兩壺酒,在木几上擺好,又拖過一把椅子,在韓雍對面大喇喇的坐下。
四盤家常小炒,分量充足,肉紅菜綠,香氣撲鼻,圍擺在一盤濃油赤醬的紅燒河鯉邊。
幾道菜俱用白瓷盤盛着,那磁盤雖不是名貴,勝在圓潤白潔,和那五顏六色的菜肴相互映襯,光澤俱是誘人;一人面前一壺酒,那醇濃撲鼻的酒香,更使人饞涎欲滴。
“這食盒雖也有些保溫的作用,但久候韓兄不來,怕菜一涼,就失了味道。我便放在被褥里捂着,先明說,那被褥我還未曾睡過,韓兄切勿嫌棄,呵呵,請。”
高岳說著,便探身為韓雍斟滿了一杯酒。
韓雍手足無措,半天說不出話來,呆了片刻剛想站起,腹內又是飢聲長鳴,直窘得面紅耳赤,神情慌亂。
高岳卻沒有笑,坐直身子,正色道:“孟子有雲,食色性也。男兒漢大丈夫,磊落大方,睏倦則眠,飢餓則食,何必做那為人所不取的小兒女態?”
“抑或,韓兄實在不屑於高某?若然,也可坦誠相告,高某絕不留難。”
火光燭影下,韓雍瘦削的面上陰晴不定。他摸了摸唇上一字濃髭,默然片刻,嘆道:“高兄弟磊落洒脫,韓某倒顯得委瑣小氣起來。自是不該,還望高兄弟勿要見怪。”
“好!你我便以兄弟相稱,共謀一醉。”
聽他已不再嚴謹刻板地稱呼自己高司馬,高岳笑着應道,連忙勸酒夾菜。
韓雍一則本也是坦蕩端正的漢子,二則當下已是餓的夠嗆,於是也不屑再惺惺作態,毫不客氣,筷落如雨,長飲鯨吸,直吃的滿頭是汗。
兩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不一會,氣氛已是融洽的很。
“高兄弟,你這屋中,點着兩隻蠟燭,便也夠了。為何一下子點了八根大燭,把個屋子照得白晝也似?”
“第一次請韓兄吃飯,不照得格外亮點,難道讓韓兄摸黑悶頭吃,回頭看不準,別把我碗裏的菜給夾走了。”
韓雍大笑。
高岳只道他不會笑,卻沒想他也能縱聲開懷,看樣子是徹底放鬆了下來。
“而且,小弟冒昧,願與韓兄秉燭夜談。看韓兄相貌,應是羯族吧?”高岳出言試探道,韓雍深目高鼻,高岳有此一問也屬正常。
韓雍聞言先是一愣,臉上慢慢的沒有了笑容,最後陰沉蕭索了下來。
高岳心中直嘆,怪自己還是太急了點,好像問到了對方什麼忌諱處,忙道:“如有什麼不方便處,便當小弟什麼都沒問,來,咱們喝酒。”
韓雍舉起酒盅卻沒飲下,沉吟片刻,他慢慢開口道:“也沒什麼不方便。韓某父親是漢人,母親卻是羯人和河西鮮卑人的女兒,所以我就長成這樣。至於究竟哪一族屬,我也不曉得到底該怎麼算。”
“我自小在邊塞長大。鮮卑兒和漢家子,兩邊都不帶我玩耍,有的還當面罵我是。罵我是雜種。我當然氣不過,上前廝打,呵呵,結果可想而知,一個人哪能打得過一群人?”
“家裏本來貧窮,後來父親又早早從了軍。我就跟着母親過活。父親離家,等若家裏沒有了頂樑柱。
“可是我們娘倆還要活下去啊!我娘就走遍十里八村和縣城,主動上門,挨家挨戶詢問可有衣物浣洗。”
“有的人家,不給活計,還罵娘也是雜胡。娘總是默不作聲,忍辱離開。但她遇上有人罵我,便護我在身後,大聲斥責對方,結果我母子倆更是被人笑罵一頓。”
“可憐她是一個女子,如此的不顧羞怯,拋頭露面,只為賺口糧食,給她的孩子吃。”
韓雍一直舉着酒盅,卻沒有飲下,只望着屋內跳躍扭動的燭火,雙目也變得迷濛飄渺起來。
“我記得我七歲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真是滴水成冰。那天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又冷又餓縮在被褥里,不願起身,心裏一直在埋怨娘,跑到哪裏去了。”
“到得下午,娘才回來,兩腳穿着單薄的草鞋,腳底都磨得淌血。她背了一大捆衣物,笑眯眯地,說從城裏攬到了大活計,但主家催得緊,要連夜洗出來。”
“娘從懷裏掏出熱乎乎的窩頭給我吃。轉身就去打水洗衣了。我看見娘的腳走在凍的梆硬的地面上,邊走邊直吸氣,我問她疼不疼,她摸了摸我的頭笑着說不疼,我就相信了。”
“半夜裏我起來解手,看見娘還縮着身子在那洗衣服。我問她怎麼還不來睡覺,她說快了,快了,雍兒最乖,先去睡好不好。”
“到得第二日天蒙蒙亮,我醒了,發現娘早已出了門。等傍晚再回來的時候,她又背回來一大捆衣物,臉凍的慘白慘白,還透着青灰色。”
“我一見娘,就怪她又回來的遲,害我餓了半天。娘一下把我摟在懷裏,大哭不止,我卻不知道她哭什麼,只曉得自己餓得慌。”
說著,韓雍平日裏那石雕木刻般的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繼而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高岳心內慘然,又想起了義父,不由得唏噓不已。他站起身,來到韓雍身前,鄭重的躬身道:“韓兄!是小弟的不是,觸到了你傷心處,小弟真心給你賠罪了。”
韓雍雙手捂臉,哭的不能自己。良久,他才稍許鎮定下來,吸了吸鼻子,嘆了口氣。
他對有些不安的高岳擺擺手,示意道:“沒什麼,高兄弟你坐。我這些最私密的心裏話,多少年都沒有對人說過,今天一下子全倒了出來,心裏敞亮許多,也好,不再那麼堵得慌的。”
他支着額頭,默然片刻,又嘆口氣道:“是韓某失態了,倒讓高兄弟見笑。”
“韓兄好漢子,真性情,我很是欽佩,哪裏有什麼失態?”高岳見他緩和了一些,連忙出言安慰道。
韓雍話匣子不開則已,一開則不可收拾。他滿腹心事,或心酸,或沉重,或憤懣,都沉寂心底,像那暗流涌動的火山內部,翻滾沸騰,直燒灼的心頭刺痛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