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宮中的日子似乎比院外的慢。
困居於一室之內,蘇紅纏不知晝夜輪迴過次,歲月已流轉多少天。昏黃的燭火爬上人的面龐,映得原本就無血色的臉愈發蒼白。
這世上總有些解不開的謎。譬如,她為了一隻八哥而來,卻始終沒有見到八哥的主人。譬如她不過是實話實說,卻引得國主勃然大怒。譬如,她莫名其妙得被賜了一門婚事,對象是綠翡。譬如,她被賜了婚後,就被國主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石室內。她隱約能察覺到周圍的人都在等待什麼。但具體等待的是什麼,她又無半點頭緒。
‘咔——’
石門開啟的聲音吸引着蘇紅纏的視線上移。
皂白的鞋底昭示來人不是尋常的婢子,暗紋遍佈的衣擺引得蘇紅纏神經緊繃。
“蘇世子……”熟捻的聲音讓蘇紅纏不捨得把視線提到那人的面龐上。怎麼會是他呢?
蘇紅纏不動聲色地放逐着自己的視線,讓它從來人身前繞了個彎。
“世子不願認小的么?”來人似乎被蘇紅纏的動作弄得有些尷尬。但他又不願一無所獲,匆匆離去。
“……”
蘇紅纏依舊不願抬頭去看來人。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那麼多的巧合,也不相信上天會讓她在這皇城中與往日的舊相識一一相遇。
“想必世子已經知道了。”來人思索了片刻,重新衝著蘇紅纏開了一個話頭,“您府中的那隻八哥,是小的的。”
聞來人提到了那隻八哥是他的,蘇紅纏的眼睛眨了眨。她的眸中開始是瞭然,然後是無盡的蒼涼,最後,她的心,在聽到這句話后,徹底涼了。
若是那隻八哥是孫廚頭的,那一切便都是可解的了。
蘇紅纏緩緩抬頭打量着眼前這個雙目有神的男子,又低眉看了看他那雙帶着些薄繭的手,她竟是在四年前就為自己埋下了禍根。
“紅纏於世數載,至今日,方才知曉真的有白眼狼。”
“世子說笑了。孫某在春風館做廚子之時,一直盡心儘力,未曾有失職之處。”孫廚頭皺眉望向身着男裝的蘇紅纏,眸中藏着萬千言語,“世子何必執迷不悟。只要您交出……”
“春風館三載,孫公子寂寞了吧……”蘇紅纏輕嘆一聲,卻把視線與孫廚頭相接,“有人告訴我,送到我府上那隻八哥名作翠微,是奢貴人……”
“是。”孫廚頭爽快的應和上蘇紅纏的猜想,“四年前,我便是受奢貴人所託,前往情谷,欲取信於長清谷主。”
“那為何會落到春風館?”蘇紅纏的嗓子有些澀。她只記得她被師尊一逐出師門,便遇到了一個落難男子,她一時心善,便從情谷弟子手上保下了這塊燙手山芋,而後又遇到了綠翡,再然後,她受惠於蘇王爺,擁有了春風館,也在雲州城站穩了腳,過上了太平日子。
見蘇紅纏這般問自己,孫廚頭也是一陣面紅耳赤。紅纏的視線讓他無地自容。只是低頭,不敢再看蘇紅纏。
“唉……”蘇紅纏起身朝着孫廚頭走了一步,“慚愧。不知孫公子籌謀的事情可是成了?”
既是當年為了長清而去,屈居於春風館,定然是委屈了他。
“自是成了……多謝館主庇佑……”孫廚頭似是被戳中的痛處,一時也忘卻了來意。
“……”聽着孫廚頭喚了自己館主,往事也是涌過她是心頭,“奢貴人今日派你前來,究竟是為了什麼?據紅纏所知,長清谷主已然離世,情谷也不復存在,不知孫大人一心跟着紅纏,是為了何事?”
“館主……館主許是看不透這朝野政事,但館主卻是應知道,奢貴人膝下無子,而太子殿下卻已近而立之年……太后屬意太子即位,而國主卻春秋鼎盛……”孫廚頭的聲音壓低了幾分,“朝野重臣紛紛尋找長生不老之術,不過是為了在這夾縫之中尋求幾分變數,已求變天之時,能分得一杯羹……”
分得一杯羹?
偷聽着宮廷內的齷齪,蘇紅纏唇角一笑,低聲問道:“那我爹呢?我爹這般從事是為了什麼?”
她不信她的爹爹,千方百計求秘術,只是為了尋求一個變天的契機。
“蘇王爺……臣……不……小的也不知道蘇王爺為何會執着於尋求秘術……但小的想,館主把秘術交給小的,總比交給蘇王爺好!”孫廚頭眼中閃過幾分精明。
“為何?”蘇紅纏狐疑的看着眼前的男子,等待着下文。
“因為小的知道館主一個秘密。”孫廚頭咧嘴,笑得高深莫測。
“什麼秘密?”蘇紅纏自問沒有什麼能被孫廚頭捏住的把柄,所以她一點都不怕眼前這個男人。
“館主喜歡自己的師尊!”孫廚頭刻意壓低的聲音,給了蘇紅纏一種禁忌的快感。雖然她一點都不介意這件事人盡皆知。
“哪又如何呢?本館主的師尊並不喜歡本館主。”蘇紅纏抖動的雙肩,嘲笑着眼前男子的幼稚,“這並不能打動本館主。”
“那,若是再加上館主的師尊還活着呢?若是館主實在不願意說出秘術,那臣帶人去逼供館主的師尊也是一樣的。館主是知曉的,長心谷主她功力盡失,早已不是當年的長心谷主了……”
“你說什麼?”蘇紅纏的耳朵已經聽不清其它話了,她只能記得孫廚頭說了師尊還活着。
天,師尊還活着!師尊,您好狠的心呀!您怎麼忍心躲在暗處看纏兒為您傷懷呢?
蘇紅纏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看着孫廚頭的嘴一張一合。聽着他大言不慚的與自己談着各種交出秘術之後的待遇。
真是太愚蠢了!
蘇紅纏任着耳邊的雜音亂響。既是師尊還活着,她這個被逐出師門的人哪裏敢將秘術告與旁人呢?
蘇紅纏雙目失神地看着孫廚頭,一言不發。
直到孫廚頭自己發現自己不妥。他似乎在對牛談琴?
冷觀着蘇紅纏油鹽不進,孫廚頭只得無奈道完“館主,國主派人言,本月中便是個適宜嫁娶的日子”,匆匆合門而去。
本月中適嫁娶?蘇紅纏緊密的雙唇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終於快要離開這件屋子了。雖然是已成親的形式。但,只要能出去不就好了么?
長心在外面!
師尊也在外面!
老天爺似乎開眼了?
從世子遺孀的院落回到自己的院落,長心的心一直都靜不下來,只得在榻上打坐,定神。
她也不知自己何時學過了打坐,她只是習慣性的盤腿,閉目,與世相訣。
天似乎白了又黑,黑了又白,轉瞬,長心覺得神智初開。
突然睜眼,發覺竟是到了黑夜。
“谷主?”恭敬的聲音邀地長心抬目看了眼守在榻側的婢子。
凝視着榻前人的面容,長心喊出了一個人名:“紫檀?”
“谷主認錯人了。弟子只是紫檀師叔選來京都的主事。紫檀師叔辭世前曾囑託弟子要被谷主護法,以保谷主能成事。”婢子柔聲道。
“本谷主打坐了幾個時辰?”長心隱約記得昨日蘇紅纏與人一同進了宮。
“回谷主,谷主已在此院打坐了近半月。”婢子低聲道。
“半月?”長心皺眉,她可不記得自己有這般本事。
“那娘親可是回來了?”長心問。
“回谷主,世子去宮中至今未歸……”
“可知緣由?”
“不知。”
“那蘇王爺呢?”
“也未歸。”
“嗯……”聞言兩人未歸,長心還欲說什麼,卻發覺明月已躍上了蒼穹。
“恭喜谷主事成!”弟子見明月中輪,隨即跪地以賀。
“嗯?”長心剛欲問弟子何意,卻接着月光看清了自己在銅鏡中的輪廓。她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了,她從面相上看,已經能夠做娘親的姐姐……
娘親?不……纏兒的姐姐……
‘纏兒’兩字一出,長心暗覺自己的理智開始分崩離析。她在一瞬間懂了為何虞馥要說自己不是纏兒的師尊,也在一瞬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也知曉了為何纏兒會成了蘇王府的世子,更加知曉了為何纏兒會身陷在宮中,一去不返。
一個謊言,需要一群謊言去彌補。
長心起身出庭,揚袖一揮,便見枯葉隨風,簌簌鋪滿庭院。
她有了一個闖宮的打算。
眼見着長心要踏牆而出,情谷的弟子正要追隨,卻聽到院門外傳來婢子的呼喊聲。
“小姐,你莫要出院落了。世子昨日已歸,但因今日婚期將近,故無暇來看小姐……王爺那邊已經準備着去接陳公子了……”
“什麼陳公子,不是明日才到成親的時日么?”跟在長心身後的婢子橫了出聲的婢子一眼。
“什麼婚期?”李長心收住要越牆而出的腳步,瞥了眼一片漆黑的院落,肅穆站在門口,“是纏兒要成親了么?”
“小姐定是忘了……小姐在屋內已呆了半月余了……”侍奉的婢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長心一眼,“聖上為小姐欽點了一門婚事。是嫁與陳將軍。”
“陳將軍?你確定么?”
李長心順着月色,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沒有半點薄繭的掌心,抬手朝着門側的石柱一劈。
“咔——”應聲而出的裂紋讓護在李長心身側的婢子嚇破了膽。
“小姐這是要做什麼?”婢子戰戰兢兢地朝着屋內退了兩步。
“去回蘇王爺,就說我本谷主不嫁陳公子了。”李長心屏息站在院中,看着天上懸着的圓月,想着為何纏兒從宮中歸來后未來見她。
“谷主?”婢子被李長心的自稱嚇了一跳,“小姐,你可是中了什麼邪?可是因為世子要成親,您才神志不清?”
“世子成親?”長心眉頭一皺,不禁輕笑一聲,她這半月似乎錯過了太多事情?
“本谷主怎會中邪?”李長心嗤笑一聲,一躍上了牆頭。她要去尋纏兒,順帶終了纏兒那沒頭沒尾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