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一章 阿郎
雙方偃旗息鼓,嘈雜的戰場忽然變得安靜了下來。雖只是申時時分,但初冬的白天很短,再加上陰沉的天空將日光完全遮蔽,整個戰場上一片灰暗之色,早早的便顯得暮色沉沉。通州城牆上殘垣斷壁一片狼藉,死者傷者不計其數。城牆下方更是慘不忍睹。城牆根下,厚厚的屍體和血肉堆疊成數尺之高。其中尚有苟延殘喘之人,在屍體的堆壓之下發出絕望的呻吟聲。
凜風從狼藉的吹過,帶着尖嘯之聲,四野茫茫的暮色之中,似乎處處鬼影瞳瞳,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大戰之後的戰場上就像是一座孤魂野鬼遊盪的地獄一般。即便是最勇武的目睹眼前的場景,也不免魂飛魄散,骨銷神衰,全身戰慄,腿腳酸軟,不敢多看片刻。
李光弼的大軍退後數里,原地休整。李光弼穿行於殘兵敗將之中,看着這些呆若木雞尚未從驚恐中喘息過來的士兵,他卻並沒有加以斥責。相反,他還親自給士兵裹傷喂水,表示關懷。
不久后,李光弼登上高台,對這滿地的殘兵敗將開始激勵。
“諸位將士,今日之戰爾等表現上佳。本帥甚為滿意。爾等不必為沒能攻陷通州而懊悔,因為今日之戰只是個開始,通州城必被我大軍攻克。諸位也不必為敵軍的手段而驚駭,要知道,我們面對的是天下最為狡詐兇殘的神策軍,連回紇十萬大軍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而我軍今日卻迫的他們手足無措差點被我大軍攻克城池。這足以說明,神策軍已是強弩之末。”
士兵們獃獃的看着高台上的那個人影,很多人心裏咒罵著:強弩之末?你是沒看到他們的兇狠,你反正不用送死,老子們卻要拚命。
“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剛剛得到的消息,金州新募五萬兵馬已經開拔前來增援,不日便可打通後勤通道,連同糧草物資一起抵達。爾等無需擔心糧草不濟之事。今日之戰爾等重創神策軍,對方死傷上萬,而我大軍也不過傷亡一萬餘,如此兌換,敵軍不日便將崩潰。至於今日他們所用的手段,倒也並不稀奇。雖造成了我大軍一定的傷亡,也給爾等帶來了些恐懼之心,然而爾等須知,那種手段只可用一次,接下來的進攻爾等便無需擔心敵軍此種手段了。另外,今日戰場上,將士們作戰勇猛,本帥甚為欣慰。各營稟報上來的立功名冊已在我手中。本帥宣佈,從現在起,將實行戰場即使嘉獎之策。每戰之後,有功人員當場嘉獎,有過人員即刻處罰,絕不拖延。”
李光弼一揮手,身旁一名將領捧着名冊上前,開始揚聲誦讀名冊。數百名各營中選出來的作戰英勇的士兵陸續來到台前。李光弼親自宣佈將這些士兵和將領升任軍職。並且命人當場將一串串的銅錢掛在他們的脖子上作為嘉獎。嘉獎儀式之後,又有數十名士兵被捆綁押到台前,宣佈了他們怯戰潰逃的罪狀之後當場斬首示眾。
李光弼為重振士氣可謂是絞盡腦汁,他知道,若不採取緊急的措施,兵馬將很難再戰。於是便採用了激勵嘉獎懲罰以及撒謊的方式來讓士兵們恐懼的心理得以平復。所謂五萬兵馬從金州發兵疏通糧道的消息是假的,他口中的敵我死傷的數據也是假的。甚至連嘉獎和懲罰的士兵的名單也都是假的。英勇者未必英勇,只是被選中了而已。怯戰者未必怯戰,只是幾十名重傷的不能再戰的倒霉蛋而已。
雖然很多士兵都知道李光弼口中之言不盡不實,但不得不說,李光弼此舉還是起到了撫慰軍心的作用。讓整體士氣有所寬慰。
最後李光弼又下令將營中剩餘的數百頭豬羊宰殺犒賞兵馬,熱騰騰的飯菜和肉湯送上來之後,驚弓之鳥般的士兵們終於開始恢復,美味的飯菜將他們從恐懼之中拉回來,重新回到人間。
天黑之後,李光弼召集眾將召開會議。這時候的李光弼才原形畢露,大罵眾將攻城不力。發泄一番后,李光弼平靜了下來,發佈了新的攻城命令。
“今夜初更,發動攻城偷襲。今日沒有參加攻城的六萬兵馬負責首攻。我將親自組織六萬兵馬後續增援。董元舒,你的五萬可戰兵力依舊在南城佯攻。可分兩梯隊,連續進攻,不讓城上守軍喘息。最好能逼得對方增援南城。今夜的偷襲不以攻克城池為目的,目的是使敵軍疲憊。我大軍可輪換進攻,一軍進攻,一軍可趁機休整,他們卻不得不連續守城,明白么?”
“李帥,好計謀啊。咱們兵馬多,早就該這麼辦了。一直不斷的折騰他們,折騰得他們不能睡覺不能吃飯,然後瞅準時機大舉攻城,必能拿下。”董元舒恍然道。
“是啊,就該如此。早該如此了。”眾將也紛紛附和道。
李光弼緩緩道:“本帥何嘗不知?但白天如此作為,容易暴露企圖。夜晚方可實行此計,因為天色昏暗,他們摸不清我們進攻的人數,不得不全力防守。這才是此策實行的前提。”
“原來如此,李帥高明。”眾將紛紛道。
其實眾人不以為然,很顯然李帥是事前根本沒想到這一點而已,他還以為能一舉攻破城池,所以根本沒有往謀略上多考慮。現在這麼說,不過是死撐面子罷了。
初更將至,天地之間一片漆黑,宛如墨染一般。北風呼嘯着在戰場上肆虐着,寒冷的天氣讓戰場上的屍體和血肉開始凝結,以這種氣溫,半夜裏這些屍體和血肉都將凍結成冰。
通州城頭上下在天黑之後的一大段時間裏也是一片漆黑,城下的攻方斥候不敢靠的太近,只遠遠的盯着城頭,但他們看不到任何的東西。只是不斷的聽到城頭往下拋物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像是將城頭的碎石瓦礫斷木屍體往下清掃的聲響。離得太遠,也看不清究竟。
但對斥候們而言,只要盯緊城門便可,至於城頭上在幹什麼,他們看不見,也並不關心。那不是他們的職責。
不久后,通州城牆上出現了火把。一小隊一小隊的守城士兵舉着火把上了城牆,分佈在城牆各處。看起來人數並不多。不過數千人而已。他們雖然伸着脖子朝城下看,但有經驗的士兵都知道,舉着火把看向城下黑暗之處,那是什麼也看不到的。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城頭的數千兵馬對城下的情形一無所知。他們甚至連城下二三十步外的情形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此刻正從數裡外悄悄摸向城下的六萬黑乎乎的攻城士兵的身影了。
初更已過,夜襲攻城戰再次拉開序幕。
……
六萬多攻城兵馬在黑暗的掩護下朝着通州東城城牆下摸近,他們是白天沒來及參戰的生力軍。李光弼將東城方向的十八萬大軍編為三個波次,每一波次六萬兵馬。在午後,第二波的六萬兵馬加入戰場之後,被通州守軍以狼牙大棒給打了回來,第三波次的六萬兵馬連衝上戰場的機會都沒有,戰事便暫時結束。這也讓這六萬兵馬無緣見識白天戰場的殘酷。
然而此刻他們在黑暗裏貓着腰前進時,終於見識到了白天那場戰事的慘烈。他們的腳下到處是凍得硬邦邦的己方兵馬的屍體,一不小心便會有人摔倒在堅硬的地面上,跟地上的死屍來個親密接觸。只能說幸而有夜幕的掩護,否則他們目睹整個戰場的慘烈的場景的話,看到那些地面上凍得如白蠟一般張牙舞爪的屍體時,以新兵為主的這隻兵馬怕是會立刻便四散潰逃。
六萬兵馬按照事前的佈置,呈散兵陣型像是一隻只趕潮的螃蟹一般慢慢的爬過開闊地帶,逐漸抵達城下數百步之外。越是抵達城下,他們便越是小心翼翼。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
距離城牆越來越近,士兵們的心裏越是緊張。一名士兵緊張的手腳發抖,走動時一個不小心被地面上的屍體袢倒,哎呦一聲叫了起來。這一嗓子,驚的周圍數百名士兵如泥塑木雕一般的精止在原地,吃驚的看着城頭守軍的動靜。
“*養的,想害死大伙兒么?”一名校尉竄到他身旁,壓低聲音怒罵道。
“小人……小人……”那士兵努力的撐起身子,他的手碰到了一個圓滾滾冷冰冰毛乎乎的東西。他下意識湊到眼前一瞧,藉著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張恐怖的死去的人臉,雙目漠然的看着自己。
“啊……!”那士兵張口叫出了半個音,一柄利刃便洞穿了他的後頸,從喉頭穿透而出,將他的叫聲切斷在喉嚨里。
“*養的,莫不是敵軍的細作。”身旁的校尉抽出兵刃,抬腳在死去的屍首上踢了一腳。
周圍眾士兵毫無同情之色,反而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認為校尉殺的果斷,殺的及時。就連同時被拉壯丁參軍的,和死者熟識的幾名士兵也覺得殺的好。在這個時候,誰會對自己的生死產生威脅,誰便是該死。哪怕是以前熟識的同鄉或者是好友。
剛才那一聲喊叫似乎應該被他們聽到,但城頭的守軍並沒有絲毫的騷動,看來是毫無知覺。很快,先頭的數千名士兵便摸到了城牆下,城頭的守軍依舊毫無知曉。慶幸之餘,抵達城下的士兵們也感覺到有些怪怪的。因為他們發現城牆根下並不像戰前營地中其他兵士們說的那麼可怕。那些士兵們說城下血肉模糊屍骨成山,但此刻這裏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腳底下軟軟的,厚厚的柴草將城下的屍骨掩蓋着,看不到任何可怕之處。地面上到處都是柴草,有的甚至是整捆整捆的散落在城牆下方十幾丈寬的區域裏。只是這些柴草都濕漉漉的樣子,聞起來臭烘烘的,也不知是不是吸飽了地面上的血水之故。
若是經驗豐富的老兵們,怕是會從這異乎尋常的情形中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來。然而,這隻兵馬中大部分都是半吊子,經驗豐富的士兵和領軍的將領都在後方,他們才不願意衝到城下送死呢。既然是騷擾戰,不求攻下城池,那麼精明的將領和少量老兵們磨磨蹭蹭的在最後方慢慢的打醬油。
積聚在城下的士兵們檢查了一番,發現雲梯大部分還在。狼牙棒並沒有將所有的雲梯都擊倒和損壞,還有幾百架雲梯堅挺的立在城牆下,還有些雲梯倒在地面上,扶起來還可以用,
摸到城下的士兵越來越多,他們縮在城牆下等待着命令。即便是密密麻麻的士兵聚集在牆根下,踩的地面上嘩啦啦的發出嘈雜的響聲,城頭的守軍也彷彿聾了一般根本沒搭理他們。
進攻的士兵開始慢慢的沿着雲梯往上爬,雲梯發出的咯吱聲很是刺耳,但城頭沒有任何守軍探頭往下看一眼。
位於城門北側的一座雲梯上方,一名名叫阿郎的士兵咬着兵刃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半空之中。他本來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年,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只想替人做工攢點錢取個媳婦過小日子。對於被強行拉入軍中當兵的事,他背地裏還惡毒的罵了很多回,思想悲觀失望之極。
但今日見到李光弼大帥將幾百名普通士兵升了官,還賞賜了五貫錢之後,這讓阿郎大為羨慕。原來升官發財這麼簡單。打一仗便能立刻提拔為火長隊正什麼的,這還罷了,還能得到五貫錢的巨額賞賜。這筆錢足夠在自己的家鄉娶個媳婦了。對街賣煎餅的王大娘家的女子阿秋對自己早就有意思,可惜自己沒錢上面提親。既然如此,自己何不搏一搏,博個官兒,博得賞錢,自己不就可以得償所願了么?
阿郎受到了極大的激勵,此刻摸到城下時,大伙兒都推三阻四的不願第一個往城頭爬,他二話沒說主動的第一個上了雲梯。他身子敏捷,手腳如狸貓般的輕快,怕的悄無聲息而又迅捷。他很有把握自己將第一個登上城牆,其餘的那些人爬的都沒自己快。第一個登上城牆,李大帥知道了總是要嘉獎賞賜自己了吧。
阿郎渾身是勁,很快就爬到了雲梯的盡頭,他已經能看到站在城牆上的那名敵軍的半截身子了。那名敵軍背對着自己站着,旁邊的火把照耀着他頭頂上的紅纓鮮艷,還有他背上的披風也很漂亮。
“這是個敵軍的將領啊!可是,無論如何,對不住了。我不管你是誰,我要立功,拿賞錢,娶媳婦。對不住了!”
阿郎心裏嘀咕着,伸手將口中的鋼刀拿在手裏,單手用力,雙腳微曲,便欲以一個猛虎撲食的姿勢從雲梯上躥上城牆。阿虎已經想好了,自己跳在半空的時候,便可以一刀砍向那將領的后脖頸,然後利用他的身體為掩護,躲開對面拿着火把的那人的攻擊。自己便可穩穩的立足於城牆上了。
阿郎的身子已經快要躍起,肌肉已經開始收縮,嘴角也露出冷笑的時候。突然間,他看到了那背對自己的將軍回過頭來,居高臨下朝着自己露出了整齊的白牙笑了笑。
“你好!”那將軍笑道。
“……”
“再見!”那將軍揚起了手中的劍。那聲再見也是阿郎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一柄精鋼劍劈中他的頭顱,驚愕的阿郎甚至沒來得及想好如何躲避和格擋,他的頭顱便被一劈為二,身子倒栽下去,噗通一聲摔下了地面。
阿郎到死也不知道,為何在那個節骨眼,那人會轉過頭來。但若死去的人當真泉下有知的話,他該能發現,那名將領已經跟對面那名舉着火把的身材纖細的女子對了無數個眼色。若泉下當真有知的話,他也應該會發現,原來這名將軍便是神策軍的主帥王源。他中了頭彩,選擇了一個最不應該的位置,遇到了一個最不應該遇到的人。不過,若當真他泉下有知的話,他應該會為自己能死在對方主帥手裏而自豪。畢竟一場戰事打下來,能死在主帥手中的人寥寥無幾,這也算是一種榮耀了吧。
阿郎已經魂飛天外,他可以說是幸運的,畢竟他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沒看下接下來他的戰友們所經歷的一切。他若是知道他們經歷的這一切,應該會寧願自己在戰鬥的一開始便第一個死去。
王源一劍砍殺爬上城牆邊緣的一名士兵,看着他摔落城牆之下,口中已經發出了命令。
“動手!”王源喝道。
信號彈劃破漆黑的夜空之中,下一刻,城頭守軍手中的火把在同一時間丟下城牆,火把落在了地面濕漉漉的柴草上,片刻間便噼里啪啦的燃燒了起來。在很短的時間裏,城牆下方便燃起了一片火焰之牆,寬度直達護城河邊緣。
那些柴草上濕漉漉的東西既不是血也不是水,而是油。王源手頭雖然沒有火油,但這年頭可不缺菜花油蓖麻油松脂油以及動物的脂肪油。王源也沒經過什麼試驗,但他知道,既然這些油都能點燈,那麼點燃起來也定是很猛烈的。於是他命人收集了大量的油料作為守城之用。油料在守城中倒也常用,但大多數是燒成滾油然後往城下一鍋鍋的澆下去。在王源看來,這簡直太浪費了。
王源的方法是,將油燒滾,去除水汽之後得到的純度高的混雜在一起的油料,倒在大池子裏,用一捆捆的乾柴草去浸透。這些乾柴草便成為了容易爆燃之物。這也成了王源的另一個秘密武器。
天黑之後,城頭黑乎乎一片的時候,王源正在命人將大量浸染了油料的柴草丟下城去。這也是對方的斥候遠遠聽到的嘩啦啦的聲音的原因。斥候們以為是在往下清掃石塊和瓦礫,所以並不以為意。
王源也並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會發動夜襲,但王源卻不得不做好準備。甚至為了讓對方激起攻城的**,他下令不要去摧毀那些依舊矗立在城牆外的三角雲梯,便是要給對方攻城的便利。否則以宋建功等人的建議,應該用長繩墜人下去,將所有的雲梯一個個的砍斷。
對方六萬人的夜襲如何能逃得過王源的耳目,從他們出營的那一刻,消息便傳到了王源耳朵里。王源和城頭的眾守軍要做的便是裝聾作啞,假作不知。任憑對方聚集於城下這片區域,任憑他們攻城。然後實施火燒活人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