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七章 先手
長安城中,萬春殿內。
一干文武官員站在階下垂首默然眉頭緊皺。寶座上的李瑁正拍着龍書案大罵出聲。誰也想不到,一向以溫文爾雅的形象示人的李瑁,此刻嘴裏罵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濁之語,一些只有市井潑婦口中才能罵出的髒話。
從金州傳來的消息早已天下皆知。王源率一百餘騎兵硬闖數萬金州軍陣將太上皇擄走的消息讓所有人臉上無光。初聽消息時,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是真的。然而當消息證實之後,所有人都像是被打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疼。
善解人意的臣子們並不責怪李瑁今日的失態,任誰聽到王源帶着一百多人深入驪山宮劫走太上皇,又硬闖了四萬大軍的軍陣安然而逃的消息,也會氣的吐血,氣的發瘋。何況是陛下。
正當各地兵馬雲集京城,即將展開對王源的圍剿之時,卻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情,既大傷士氣,又大失顏面,這也難怪陛下會罵人。況且,明白人都清楚,王源劫走太上皇的舉動肯定是有着干係重大的目的。當初可是王源將太上皇送回長安的,據說當時太上皇並不願回長安。但才過了幾個月的時間,王源又甘冒大險將太上皇劫走,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這個王源是不是傻?陛下的大發雷霆是否又跟着背後的隱情有所相關?這些事就如霧裏看花一般教人看不透,摸不清。
李瑁大大的發泄了一番后,終於靜了下來,頹然坐在了寶座上閉目不語。此時,臣子們才敢進言勸解,一個個七嘴八舌的寬慰李瑁,說什麼嚴查金州兵馬之責,說什麼百餘人如何突破數萬人的軍陣,必是軍中有人故意放行云云。
李瑁越聽越是來氣,從寶座上蹦起來,揮着手叫群臣滾蛋,他不想再聽這些廢話。他現在需要考慮的不是這些事,而是父皇被王源救到成都之後的應對。很顯然,自己在驪山宮中所做的一切將無法保密。王源救走父皇之後,這些事很快便要發酵。李瑁需要一個積極應對之法。
百官們退去之後,李光弼和鄭秋山留了下來,他們兩人現在是李瑁最倚重的左膀右臂,李瑁需要和他們分析此事,商議對策。
“說吧,王源這是要幹什麼?他跑去驪山擄走父皇是要幹什麼?光弼,國丈,朕要聽你們的意見。你們告訴朕,王源這是要幹什麼?”李瑁聲音疲憊,頹然問道。
“陛下!”
“陛下!”
李光弼和鄭秋山同時開口,兩人都有些錯愕,又都同時住口。
李光弼眉頭緊皺,甚是不滿。這個鄭秋山現在很是有些跋扈,朝堂之上有說話的規矩,在陛下面前,任何時候自己都是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這一點百官皆知。但這個鄭秋山最近很喜歡搶着第一個說話,似乎是要挑戰自己的權威。
“你先說便是。”李光弼冷冷的說了聲,閉了嘴往後退了一步。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跟鄭秋山這種人爭這等無畏的進退。李光弼心中所想的是即將到來的對王源的全面討伐圍剿,他的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這件事上。
鄭秋山倒是當仁不讓,拱手道:“陛下,臣以為……”
李瑁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對李光弼道:“兄長,你先說。”
兄長的稱呼是李瑁對李光弼的尊稱,在李光弼協助他登基之後,李瑁便遵其為兄,只要不在百官面前,李瑁都這麼叫,以示尊敬。
鄭秋山嘴巴張了張,尷尬不已。他看到了李光弼眼中譏諷的神色,尷尬頓時化為了惱怒。但他卻又只能乖乖退下。
“陛下,臣以為,王源此舉居心險惡,陛下不可坐視不理,是到了用雷霆手段解決一切的時候了。”李光弼輕聲道。
“說說,說清楚。”李瑁皺眉道。
“臣認為,王源此來擄走太上皇的目的,便是要利用太上皇對陛下不利。臣擔心,王源會逼迫太上皇昭告天下……”
“昭告什麼?”李瑁瞪眼道。
“陛下,還能是什麼?自然是關於社稷江山之承繼,關乎皇統之……”
“住口!”李瑁像是被黃蜂蟄了一般跳了起來,“朕已是大唐皇帝,還有什麼皇統之事可昭告天下?他已然傳位於我,已然退位為太上皇,他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李光弼靜靜的看着李瑁道:“陛下,你明白的。王源會那麼做的,只有利用太上皇之口昭告天下,宣佈陛下的皇位不正,他便可擺脫逆賊之名,名正言順的起兵造反了。”
李瑁狠狠的瞪着李光弼不說話,李光弼也皺眉看着李瑁,兩人對視良久,李瑁緩緩開口道:“你認為這便是王源劫走父皇的目的?”
李光弼點頭道:“除此無他。否則他之前為何執意送回太上皇,如今卻又甘冒大險來救?當初他送回太上皇也是為了讓陛下難為,今日他救走太上皇則更是要為造反正名。王源此人當真是陰險奸詐,但凡對他有利,他便不惜為之。陛下,這一次若是被王源得逞,太上皇果真按照王源的要求發出詔書,那將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陛下想過後果沒有。”
“你認為父皇會答應他那麼做么?那樣做對父皇有什麼好處?他甘願助外賊奪我大唐江山么?”李瑁低垂着頭像是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陛下,臣不敢妄度。但根據臣掌握的情況,這一次王源潛入驪山宮之舉,似乎和太上皇有關。”
“此言何意?”李瑁驚訝道。
“太上皇被擄走之後,守衛兵馬於太上皇寢殿之中找到了太上皇留下來的一件龍袍。那龍袍的胸口被剪了個小洞。”
“剪了個小洞?那是什麼意思?”李瑁更加的迷糊了。
“陛下,龍袍上被人剪了個小洞,剪下來的黃布片卻找不到了。太上皇為何要這麼做?剪下來的布片去了何處?臣經過推測,大膽斷定,這剪下來的那片龍袍怕是作為信物送走了。臣再大膽一些推測,王源此來,正是應了太上皇的請求來救他離開的。這麼一推測,一切疑問便迎刃而解了。”李光弼輕聲說道。
“什麼?你是說,父皇送信給王源?以龍袍的碎片為信物?”李瑁大驚道。
“正是。”
“不可能,不可能。驪山宮中看守那般嚴密,他如何能送出信來?再說,太上皇已經卧病不起,神志不清……”
“陛下……”李光弼提高聲音喝道:“世間萬事都沒有什麼絕對的不可能的。沒有什麼絕對靠得住的守衛。若守衛都靠得住,為何王源又能得手呢?總有人會為了錢財鋌而走險的。而且太上皇的瘋癲也未必是真瘋癲。陛下逼得太狠,太上皇為了保全自己,若是裝瘋賣傻,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這一切猜測都是真的,那便說明太上皇和王源之間必有合作之議了。也那也就是說,臣的擔心並非多餘。”
“你說朕逼他太狠?所以他裝瘋?騙朕?跟王源聯絡?要王源來救他?然後……跟着王源反對朕?昭告天下宣佈朕的皇位不正?”李瑁一連串的驚聲問道。
“怕正是如此。”
李瑁重重的一拍龍案,罵道:“都是朕的錯,朕早該一了百了的,朕婦人之仁了。留了後患。”
李光弼皺眉道:“陛下,到現在您還這麼想么?當初臣建議陛下允許太上皇回長安,陛下就是不聽。要是當初能溫和些,王源豈有可乘之機?”
李瑁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道:“你是怪朕么?你是在怪朕么?朕做的有錯么?父皇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么?他回長安,朕能安穩么?”
李光弼皺眉不語。心中暗自嘆息。其實有很多種辦法可以避免今日的情形,偏偏李瑁執意選擇了最糟糕的一種,所以將事情推向了今日的局面。
“李光弼,要你為陛下分憂,可不是要你來翻舊賬指責陛下的。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臣子,莫非陛下還要看你臉色不成?”一旁的鄭秋山忽然大喝道。
李光弼赫然轉身,一雙厲目如刀瞪着鄭秋山,鄭秋山嚇了一跳,囁嚅道:“你要……幹什麼?”
“鄭秋山,今後我說話的時候,你休得插話。我和陛下在說話,什麼時候有你插嘴的份兒?莫非你以為你已經能夠凌駕於我之上么?”李光弼厲聲喝道。
“我……我……陛下,您看看,他如此狂妄,當著陛下的面,他李光弼竟然這麼說話……”
“國丈,你且出去。”李瑁沉聲道。
“什麼?”鄭秋山愕然道。
“朕要你出去。你若不想出去的話,便在一旁站着不要插話。”李瑁冷聲道。
鄭秋山備受打擊,灰着臉在旁不出聲了。
李瑁轉過頭來對李光弼道:“兄長,以前的事情也無需再提了,無論對錯與否,事已至此,也無法回頭。如若當真如兄長所言,父皇此次怕是真的要跟王源合作了。若父皇真的在王源那賊子的慫恿下下詔,朕豈非要有口難辨了。朕可不想天下人都以為我這皇位是篡奪而來的。那對朕大大不利。”
“所以臣剛才說了,陛下必須採取斷然措施,絕不容事態惡化下去。”李光弼沉聲道。
“那要採取何等斷然措施?”李瑁急促的問道。
“先下手為強。”李光弼一字一句的道。
“怎麼個先下手為強?”李瑁低聲道。
李光弼略一思索,負手朗聲說道:“既知王源和太上皇聯手的手段,便先發制人。臣有四策,陛下可立刻實行。陛下即刻下旨昭告天下,列舉王源大罪,發動討伐王源之令,號令天下兵馬共伐之。此為其一,其二,陛下需昭告天下,便說太上皇已經為王源所擄,已然身不由己。從現在起,所有太上皇之口發佈的昭告和命令皆可能為王源脅迫,不足採信。其三,發佈懸賞王源首級之令,重金懸賞天下英豪取王源首級,給予高爵厚祿之賞。其四,發佈招安令。但凡從王源之官員兵將人等,只要不再助紂為虐主動投降朝廷,便可既往不咎,且陞官三級。”
李瑁瞪着眼聽完李光弼之言,半晌沒有說話,只快速的負手在殿上來回走動,像一隻籠中焦躁的野獸一般。
“陛下,可要臣一一解釋這四策的用意?”李光弼沉聲道。
“不必,朕明白你的意思。”李瑁伸手阻止道:“朕還蠢到連你這四策的用意都不明白的地步。你的意思不就是要趁着王源和父皇之間的勾當尚未發作之前便堵了他們的嘴巴么?一旦我們搶先宣佈王源為反賊,太上皇為他所脅迫的話,太上皇再發出什麼詔告天下的文告時,天下人便未必會相信了。”
“陛下聖明,臣正是此意。堵住他們的嘴,趕在他們的頭裏,這便叫先下手為強。陛下,臣提醒你,太上皇恐已抵達成都,事情刻不容緩。宜早不宜遲,遲了便效果大打折扣了。”
“朕明白,但朕認為你這第二策需得稍加改動。”
“哦?不知陛下想如何改?”
“朕……認為。與其說父皇為王源所脅迫,不如說父皇不顧大唐江山社稷,出爾反爾意圖復辟皇位。遭到朕和諸皇子拒絕之後,便勾結逆賊王源意圖報復。於驪山宮中殺害諸王后潛逃成都,附賊而反。這豈非更是釜底抽薪之策?”李瑁輕聲說道。
李光弼和站在遠處的鄭秋山都激靈打了個冷戰,心頭升起一股冰寒。李瑁太狠了,這是要將所有的髒水都潑到太上皇身上,這樣一來,天下人不但不會信太上皇的話,恐怕還有很多人要怒罵痛斥其人了。
“怎麼?兄長覺得不妥么?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朕又何必婦人之仁?朕為了大唐江山社稷所想,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相信列祖列宗不會怪罪朕。”李瑁冷聲道。
李光弼咽了口吐沫,啞聲道:“陛下說的是,成大事不拘小節,大義之下,萬般可舍。臣覺得沒什麼不妥。”
李瑁呵呵笑道:“好,那你們便即刻去準備。三日之內,誓師出兵,討伐逆賊王源。還我大唐盛世景象,安樂之天下。”
……
成都城中,關於玄宗重新復辟即位之事引起了不小的混亂。神策軍上下,蜀地各道官員都對此事抱有不同的看法。很多人對此事都不太贊同,他們認為大帥走了一步臭棋。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大帥居然要拱手將一切送出去,這實屬不智。
成都以及蜀地各地的百姓們的反應更是激烈之極,當街頭巷尾傳出了大帥要奉太上皇復辟即位的消息后,百姓們頓時如炸了鍋一般沸騰起來。
當年,這個年輕的官員抵達劍南之後的第一次亮相便讓蜀地百姓們驚艷。他扭轉了前任節度使對南詔國節節敗退的局面,率領劍南軍一直打到了南詔國的都城,迫的南詔國歸順大唐稱臣。從那以後,這位年輕的大帥變成了蜀地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對象。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王大帥在蜀地的種種措施和作為更是深入民心,而且王大帥率軍橫掃吐蕃國,又逼迫了吐蕃簽訂和議,解決了蜀地西境之敵。從那時起,王源更是聲望日隆,一路飆升。
在蜀地各道,王大帥是百姓們口中最大的談資。大到王源的用兵方略利民之策,小到王源的身高體重言談嗜好,都是廣為挖掘的談資。城中的青年男女們以王大帥為榜樣,掀起了各種風潮。譬如說,王大帥平日的裝束,喜歡的菜肴,愛聽的曲子,都是男子們效仿的對象。更有甚者,好事之人從王大帥府中的幾位夫人的形象歸納出王大帥對女子的喜好,他們歸納出了好幾點。譬如:王大帥喜歡身材苗條的女子,這和大唐主流審美的女子豐腴為美相悖。再比如,大帥夫人們一律化的都是柳葉眉而非粗重的遠山眉,花鈿也細小而精緻,絕非大唐流行的大而誇張。唇妝也非在嘴唇中間為了讓嘴巴顯得小而點絳唇,而是順着嘴唇的輪廓自然的塗上唇彩。
凡此種種,有的沒的,正經的不正經的,都成為蜀地男女們效仿的對象。大帥和他的夫人們儼然引領了蜀地的風潮,讓蜀地的審美觀和時尚觀和外界完全的不同。這一切都說明了王源在蜀地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何等的重要,而且何等的受到崇拜。
而王源在百姓們心中的地位,最終在安祿山起兵之後達到了最高峰。當叛軍鐵蹄橫掃河北京畿之地,當天下百姓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時,蜀地的百姓們在驚駭之餘卻有着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因為在大帥統率的蜀地之中,所有人的生活都很安穩。當然,在史思明率十八萬大軍攻蜀地之時,百姓們心裏也是極為忐忑的。但他們的大帥沒讓他們失望。六萬兵馬在通州擊潰十八萬來犯之敵。從那一戰之後,大帥便在蜀地軍民心目之中徹底封神。
蜀地的百姓們是驕傲的,大唐皇帝帶着眾皇子皇族倉皇逃到蜀地之中避禍,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都要靠着大帥來庇佑,這足以說明大帥比他們都強。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蜀地的百姓們心中只有王源而無李唐,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對於外界傳言的關於王大帥要造反的消息也並不感到驚訝,相反還覺得理所當然。一個如喪家之犬一樣的皇帝,數十萬兵馬像豆腐渣一般被一擊而潰。丟了大唐兩座都城的皇帝,還有什麼資格值得百姓愛戴?更何況這天下的大亂正是緣起於朝廷的愚蠢。就算王大帥真的要造反當皇帝,那又如何?
正因有着這些微妙的民心的變化,在蜀地之中,百姓們一直都站在王源這邊。在朝廷偏安於成都之後發生的一系列王源和朝廷的矛盾之中,百姓們一無例外的都為大帥忿忿不平。而李唐的貴族們在成都的所作所為也讓他們的形象更進一步的被百姓們厭惡。百姓們心裏甚至都開始希望王大帥能騎兵造反,奪取天下了。這也是在多次公開場合中,百姓們做出跪拜王源高呼萬歲的舉動,這一切都是發自內心的情緒的表達。
然而,正當蜀地所有軍民們都以為大帥騎兵奪取天下是順理成章之事時,卻聽到了大帥要保太上皇復辟的消息,這便像是一瓢水倒入了熱油鍋,一下子便炸裂沸騰,難以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