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直到未時初,謝蓁正扶着老夫人回枕霞閣,就瞧見大管事冒雨前來,“大小姐,宮裏來了人說要傳皇上口諭,如今人已經在大堂了。”
“皇上的口諭?”謝蓁跟着反問了一句,心道如今這時候皇帝病危,如何會想起她這麼一個朝臣之女?縱是心中有所遲疑,還是跟着一道去了大堂。
傳話的是個面生的公公,可腰間佩戴的腰牌卻是並無差錯,那太監瞧見謝蓁來便當先開口:“謝小姐,皇上口諭,傳召謝小姐入宮覲見。”
他說起話來面無表情,謝蓁一時也不能從這人這表情上看出深意,行過禮又讓玉瓚給足了銀子方才問了一句:“公公可知皇上為何傳召?”
那太監收了銀子面上才略微露了些許人情味兒,聲音也軟了兩分,不過說出來的話仍舊無甚大用常:“皇上的心思哪是咱家能揣測到的,謝小姐緊着跟咱家入宮去,可別叫皇上等久了。”
玉瓚在一旁暗暗發急,轉過眼去看謝蓁卻發現她神色如常,此時淡然鎮定得很。
“公公稍等片刻,父親不在家,我要同丫鬟交代幾句。”謝蓁轉過身,對着玉瓚低語了幾句,玉瓚雙眸圓瞪,很是焦急的模樣。不多時,謝蓁便爽快的隨着那傳話的幾個太監一道入了宮,果然沒半點磨蹭推脫。
太監差事辦的爽快,自然也對她不會苛待,入宮之後語氣上也算客氣。行至太極殿前頭時,好巧不巧的碰見了幾人。那太監也未曾料想到,隨即帶着謝蓁退後了幾步,他那動作明顯是要緊人掩在身後藏着。
謝蓁探頭看了一眼,只見一丈開外的地方過去的是個弱冠青年,模樣羸弱身形也是偏瘦。
“太子殿下!”謝蓁忽然高喊了一聲。
那太監始料未及,本要掩着謝蓁退出卻被攪亂了計劃,一時定在那,神色頓生古怪惶恐。
那一行人果然停住了腳步,為首那個藍衣金冠,赫然就是太子。太子對這位謝大將軍的嫡女也十分有印象,昔日粥棚義舉便十分讚許,“明溪縣主。”
謝蓁往前數步,屈膝見了禮,“臣女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先是有些怔愣,然也瞧出了其中可疑,順勢道:“縣主這時進宮是要去往哪裏?”
“臣女得了皇上召見——”
太子方才從梁元帝那出來,視線瞥過不遠處畏手畏腳的太監,心思略微一動,“本宮剛從父皇那出來,父皇剛歇下,縣主此時過去恐怕不妥,不如隨本宮在這宮中走會再過去。”
謝蓁早已猜到領她來的太監必然神色焦急,可此時得了太子此話,她也不用再理會他了,隨即跟在太子身側去了。走開了一段路,謝蓁方才舒了口氣,低笑道:“多謝太子……”
太子側頭看了她一眼,心道謝元雖同自己不是同一立場,可這謝蓁卻實在是做了幾樁利民的好事,若不是當真是心性極好的女子只怕他那皇叔也不會傾心。“何談多謝二字,去年江南鬧災,縣主多多善舉更是籌措了五萬兩賑濟銀,本宮才是要說多謝之人。”
謝蓁尤記得當初作者說過,太子病弱是中毒所致,但卻是最不可小瞧的,用一副吊命鬼的模樣籌劃密謀一點沒少,最終將皇位收入囊中,萬貴妃挖空心思都沒想到她以為用□□絕了子嗣命脈的太子竟能得到神醫相助,聯合宋顯珩生生將她逼死。
而此時聽他說話的謝蓁只覺得那斯條慢理之下帶着的是沉着不迫,更是謹慎。“太子言重了,臣女這些錢財也不是憑空而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更何況是在民不聊生的災禍之前。太子體恤民情,心繫百姓,才是大梁福運。”能知道那五萬兩,謝蓁更是肯定他與宋顯珩交情遠甚自己所想。
太子見她雖未女子,說話卻十分大氣,心中更是讚許了幾分。能入皇叔眼的,怎會差了。轉眼想到她說自己是應了皇帝召見才入的宮,這裏頭必然有詭計,隨即道:“今日風雨奇大,若是縣主想要回府,本宮過會等父皇醒了自可帶縣主去解釋一番。”
而謝蓁卻搖了頭,神色堅定。她又如何會猜不到這一切大有可能是萬貴妃安排來的。只怕那位萬貴妃依舊按捺不住了,謝蓁隱約有種感覺,今日必要發生大事。
到了今時今日,謝氏也總要跟萬貴妃做個一刀兩段了,如不然只怕要受牽連。謝蓁一雙烏眸滴溜溜轉着,最終停留在了少年太子身上,這興許就是送上門的轉機?
尚未等謝蓁開口,卻是太子先起了話頭,此時兩人正行到一處紅亭,雨簾隔斷,竟是連宮人都屏退在紅亭外。
“皇叔入獄,縣主怕是急壞了罷。”
謝蓁猝不及防聽他提起,隱含了那麼兩分打趣意味,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眨巴了下眼,恰好對上太子掃過來的目光,半點沒含糊地點了頭,“臣女的命是昭王救的,救完就把臣女撇下自己投了牢中,這處理的方式臣女聞所未聞。”
太子輕輕呵笑了聲,反而神色愉悅,“這是還怨上了。”
謝蓁起先本是試探,只是說出來不由帶上了兩分真實情緒,沒想到反而正對了太子的脾氣,尚沒來得及收斂去便聽那聲音道,“皇叔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此次受這牢獄之災另有用意,縣主不必擔憂,等時機成熟,本宮自然會好生迎回。”
這便是親口承認宋顯珩最後會沒事!謝蓁心底掩不住高興,歡快應承,“謝太子金口玉言!”
太子亦是噙着淺笑,瞧着她眼底掠過的得逞意圖,嘴角勾起的弧度更甚。雖是短暫相處,卻沒有一般女子矯揉造作,就連那私心試探都叫人覺得舒心。皇叔總是清清冷冷,他與母后總擔心哪一日他會步二皇叔後塵遁入空門,如今能得個知冷熱的人實屬不易,而這謝家的嫡小姐他倒甚是看好,就不知哪天成了皇嬸,將那些財神鋪子充作皇商,定能好好的充實國庫。
完全不知被惦記上的謝蓁來回想了兩遍,在天牢見到宋顯珩也是,恐怕讓宋贇找的就是眼前這人,倆人顯然早有計劃,只是這計劃是衝著萬貴妃,還是謝——呃,不對,如今應該是宋啓去的,那就不知了。亦或者,二者皆有?
謝蓁得了太子優待,賞了一遍御花園,倆人密談了什麼旁人無從得知。到了申時末太子方才帶謝蓁前往天和殿。這一消息傳回椒房殿,萬貴妃簡直是想把辦事的小太監給弄死,竟直接將把柄送去了對手手中,面前檀木描金几案被掀翻,撞在那小太監腦門上登時就紅腫一片。
“廢物!本宮要你們這些廢物何用!”萬貴妃怒不可遏,竟生生憋出了一身冷汗,剛掀翻几案的手不穩顫抖,止都止不住。放任謝蓁同太子一起本就讓她心驚膽跳,一個謝家已經脫離掌控,尤其謝蓁,更是成了變數,她一點都不希望謝家跟太子扯上關係,偏生奈何不得,急得連平日裏溫柔都化作戾氣。
她決不能讓謝元跟太子攪和到一起去!
正是這時候卻突然傳來梁元帝嘔血昏迷的消息,待細問之下才知道是梁元帝時不久矣,那謝蓁根本等不及通傳就給耽擱在外殿,這會兒恐怕那些皇子公主在,也排不上號。
如此竟是她的生機!萬貴妃心緒起伏饒是猛烈,殊麗面容不可控制地扭曲,饒是駭人。底下跪着的太監瞥了一眼抖着垂下,着實怕極。
萬貴妃卻是揪着那小太監起來,眉目陰狠地叫他趕緊把人給弄過來,若再辦砸了提頭來見,隨即收拾表情匆匆往天和殿去了。
皇上時不久矣——不,她還沒來得及完成計劃,腳下竟是生風的迫不及待!
謝蓁聽着裏頭鬧哄哄的,儘可能把自個縮在了角落,畢竟這出在梁元帝面前上演的親情大戲,她多看一眼惹來是非就不好了。偏偏眾人都以為太子也是個活不長的,幾乎是將心中算計擺在了明面上,不禁暗嘖,太子好生腹黑。
隔着門扇,她正偷摸掃着門口,等着該來的那個,卻意外和太子對上一眼,對方眼中同樣是百無聊賴,待掃過一處時倏然起了那麼一點興味。
謝蓁驀地順勢回頭,便瞧見一名太監朝自己匆匆行來,恭敬道是時機不宜萬貴妃請她去椒房殿暫是迴避。
惶惑不明的神色她信手拈來,謝蓁還往裏頭探瞄一眼,便老實跟着那太監離開了。
宮道蜿蜒曲折,謝蓁由那小太監牽引着,神色不見方才半分,反而饒有深意地睨向隱約可見的華麗宮殿,此時天色烏蒙,狂風大作,竟是摧枯拉朽之勢,好不駭人。一頂華麗攆駕頂着大風匆匆行過,竟是擦肩而過。
謝蓁回頭望了一眼,看着那直奔她來時那方向的架勢,不禁勾了勾唇角。今夜皇宮註定不安穩,萬貴妃即便有心想對付自己恐怕也騰不出功夫了……
——
天合殿,暖意熏人,萬貴妃急匆匆趕到,竟是連髮髻上簪着的流蘇都亂了,足以可見有多着急,邁入內殿看見床上躺着的梁元帝氣息微弱,聲聲痴喚,“皇上,皇上,您看看妁兒啊!”
底下跪着的御醫全都臉色煞白,他們已經盡了全力,可要救不回,恐怕性命堪憂!
片刻,在萬貴妃哭得梨花帶雨之際,梁元帝幽幽睜開了眼,凝着她,眼眸中血絲滿布,這般生瞧着人倒是有些可怖,真像是時辰無多的。“愛妃——”
萬貴妃忍着心底駭然依近,依舊喃喃念着皇上,牽着那手,柔情百轉,“皇上,妁兒離不了您,您一定得平安無事。”說罷扭頭掃過那些御醫,“還不快給皇上看看,總一驚一乍報些個喪氣消息,小心你們腦袋!”
王御醫是御醫院署正,此刻得了吩咐上前,搭着脈神色愈發顯得沉凝,“皇上,臣……臣罪該萬死!”
這話一出,當是斷了準兒了,梁元帝快沒命了。萬貴妃幾乎是心神不穩,若非指甲暗中嵌入了手掌心,才勉強維持住心神。
梁元帝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憤怒地叫這些庸醫滾,“都給朕拖出去問斬,去找張天師,對,給朕將天師找來!”
“是!”小太監慌忙應聲奪門去尋,外間的門一打開,冷風竟一直灌了裏頭,誘得床榻上的梁元帝一陣咳嗽不止,竟生生咳出血來。
外頭有皇子公主求見,似乎被太監攔住聲音漸大,甚至還隱着哭聲。
“朕不見,朕還沒死,別這麼早給朕哭上喪,都給朕滾!”梁元帝幾乎是扯着嗓子喊道,伴着床頭瓷枕拂下的激烈聲響,外頭的聲音頓了一頓,詭異地都停了下來,似乎被太監勸退。
“皇上,皇上您萬莫動氣,那張天師定有法子保皇上龍體安康!”萬貴妃溫柔勸着,一雙美眸漫不經心掃過四處,心突突一跳,竟直覺時機到了。
“愛妃,你扶朕起來。”梁元帝像是硬拼口氣似的,竟是連面色都紅潤泛起光澤,“他們咒朕,朕是真龍天子,朕怎麼會有事!”
萬貴妃依言扶着,看着他的目光暗中隱匿過憐憫,說是迴光返照也不為過,心底那心思愈發活泛。
梁元帝被扶着來到桌旁,費力挨着桌子坐下,萬貴妃利落奉上了茶,就着手喂他喝下。
“愛妃,這些年來朕身邊最貼心的就屬你了。”梁元帝凝向她,那帶着血絲的眼眸作出的深情狀叫萬貴妃莫名一縮,直覺有些不安。
“朕怎麼捨得下你,若——真到了那日,朕一定將你帶上,不留你在世間吃苦。”梁元帝的聲音低低沉沉,似是打定主意,無半點轉圜餘地。
萬貴妃心下駭然,終於明白那不安是為何了,梁元帝會有此言定不是心血來潮,只怕到時她真得殉葬,如此心底那念頭更是迫不及待了!“皇上,您待臣妾那麼好,臣妾只是捨得不得您,您一定會好起來。”
梁元帝神色一掩,“妁兒是朕的心頭寶,這一晃,都有十多年了,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還是瑞兒那般大的時候,粉雕玉琢,一見難忘。”
“皇上。”萬貴妃嬌嗔,身子卻嬌軟的倚靠了過去。
李公公仔細叩了簾帳,端成了湯藥進來,是梁元帝每日服用的,與宴席賞賜的又不同。長生藥難求,一顆都要千錘百鍊。
萬貴妃從抽屜里取了一包蜜餞,是御膳房特製,掛着糖霜晶瑩剔透。
梁元帝皺着眉服了葯后,捏起一顆放入口中,“果然還是愛妃深得朕心。”
萬貴妃嬌笑嫣然,“臣妾給皇上捏捏,等張天師來,保管叫那些御醫自打嘴巴。”
梁元帝彷彿是被取悅,點了點頭重新躺回了軟榻,由着那隻酥軟手按着,神思陷入昏沉。
“都讓開!讓我見父皇!都讓開!”殿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嘩。
梁元帝即將閉起的眼忽然張開,“是誰!是誰在喊朕!”
萬貴妃眉頭一皺,軟聲道:“皇上累了便睡吧,沒人再喊您!皇上是累了——”她稍稍安撫了梁元帝就立即側頭朝向殿外,卻不知那太子帶着親隨已經闖了進來。
那梁元帝竭力半睜着眼,朝着遠處艱難抬手指着來人,□□道:“是太子……太子在喊朕。”
“太子沒瞧見皇上已經睡下了么!”萬貴妃豁然起來,面色奇冷的問,眼色一厲殿內各處人都朝着太子涌去。
“萬貴妃!你可知你在做什麼?!”太子勃然大怒,可他身形羸弱,即便是大怒也不過爾爾,震懾不住人。
萬貴妃揉着,推摸着時辰,殿內里的蠟燭燒了一截,將滅欲滅,映得女子容色明滅。她側臉睨了一記躺皇上早已經沒動靜的梁元帝,出聲低低喚道,“皇上。”
梁元帝才發出一聲簡單音節。
萬貴妃臉上謹慎的柔情一分分卸下,眉眼凌利了起來,周身透着煞寒之氣,緩緩直起身冷眼睨着梁元帝。十數年來,她沒有一日不是假意承歡,直道這一切才剛露出真容,那種鬆懈的快意席轉全身,壓抑的念頭瘋狂滋長。“本宮要做什麼?哈哈哈哈哈——太子在一旁瞧着就是!”
而太子早被人拿住動彈不得了。
萬貴妃將人扶着坐起,只見梁元帝眉眼之間已經失了焦距不帶一絲光亮神采,行為木訥獃滯,彷彿一具行屍走肉,隨着她擺弄——虛握住筆,隨着萬貴妃一字一字念着寫下遺詔。
“……傳位三皇子宋瑞。”萬貴妃話一落,禁不住地眉眼笑意,待看向那遺詔時卻意外對上樑元帝滿面慍怒,陡的嚇得跌倒在地。
“傳位給宋瑞?”此前還如扯線木偶一般的的梁元帝驟然出聲音,聲亮如洪。他斜睨着身邊宮裝的麗人,不怒反笑,只那笑意滲人得很,一隻大掌直直揮打在了萬貴妃的臉頰上,氣力之大直接將人扇得跌倒在了地上。“枉朕待你如此,你卻負朕!”
“皇上、皇……上!”萬貴妃臉上失了血色驚懼至極,她生怕那葯有差池,已經叫妥帖的小太監試驗過幾遍,分明無疑疏漏,怎麼、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