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光墜落

第八章 星光墜落

克薩恩伯爵頹廢地坐在那裏,雙眼迷離。他的身上並沒有傷痕,然而他的精神卻像受盡了折磨。肯達爾跪在他的身前,小聲地呼喚着。伯爵的眼睛慢慢地聚焦在他的身上,嘴唇微微顫動,語氣中充滿了痛苦:“肯達爾……你還是來了……”

“父親,”肯達爾艱難地想要將父親扶起,“我先送你離開這裏。剩下的事讓我來解決吧,我會找到那個引發了所有災難的女人,我能夠殺死她,就像殺死黑暗騎士一樣,讓她為自己的邪惡付出代價……”

“不,”伯爵卻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能去殺她,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能。”

“可維夜說……”

“別管他們說什麼,”伯爵眼中的血絲在凝而未滴的淚水中幻化,“你絕不能去找她。我絕不能讓你……殺了自己的母親。”

彷彿是雷電穿透地表擊中了子爵,肯達爾只覺得整個腦袋轟然一片,他顫聲說著:“父親,您在說什麼啊?母親還在盧烏堡……”

伯爵激動地說著:“不,露絲才是你的母親。”

肯達爾獃獃地,無法說出話來。而維夜卻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撫着自己的臉:“天啊,他說出來了。這該怎麼辦?真該死,直是該死。”

“是我害了她,”伯爵的語氣像是垂死的老人在做着最後的懺悔,“那時的我還很年輕,當我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已無法不被她的美貌和善良所折服,我不顧一切地接近她,想方設法去獲得她的笑容,我讓她的內心無法忽略我的愛,然而這份愛卻成了束縛着我和她的痛苦。

“女神的主祭是不能嫁人的,而那時的我還只是家族中的次子,根本沒有領土的繼承權,於是在一個夜裏,我偷偷地找到她,哀求她與我一同離開,去哪裏都行。可是她不同意,她的天真和善良讓她無法做出不顧及他人的行為,她所侍奉的,已是這塊大陸的最後一座女神教堂,如果連她也做出私奔這種為人所不恥的事,挪斯威爾教庭就會有借口把它拆除。她的拒絕震怒了我,我覺得自己是那麼的愛她,卻不能得到些許的回報,我覺得既然我甘願為她放棄所有的一切,她也應當付出同等的愛。我的心憤怒了,以至失去了理智……”

伯爵止不住地顫抖着:“我姦汙了她。”

肯達爾震驚地看着父親,整個心靈都是空白。

“我犯下了如此的罪行,而她的心中卻沒有過多的恨,”伯爵的視線穿透了肯達爾,不知看向哪裏,“她只是迴避了我,不讓我再見到她。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天,她冒着雨前來找我,告訴我她懷了我的孩子,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被扼殺在腹中,只能選擇和我離開。可是我猶豫了,由於兄長的不幸死去,那時的我已得到了繼承權,我本以為自己能夠為了她做任何事,然而我突然發現我錯了。我裝做驚喜地答應她,內心卻開始猶豫,而被露絲視為姐妹的阿麗亞卻趁這個機會用言語誘惑了我。露絲怎麼也沒有想到,當她終於下決心放下自己的重責而選擇個人的幸福后,接到的卻是我與阿麗亞的定婚晚宴的請柬。而即使遭到了如此的背叛,即使被人告密說她懷了惡魔的孩子,她卻仍然沒有揭發我的罪行……天啊,我都對她做了什麼?這二十年來,我讓她陷入了怎樣的黑暗?露絲……露絲……你見一見我啊!露絲……”

克薩恩伯爵猛地推開肯達爾,像受傷的野獸般,跌跌撞撞地沖入了陰暗的地道,消失了身影。肯達爾獃獃地跌坐在那裏,僵化得有如石頭。

維夜不安地爬到他的身邊,輕喚着他的名字。肯達爾看着她,臉色獃滯得幾同死人:“露絲……是我的母親?”

“是的,”維夜悲傷地回答,“她在‘女神的災難日’那天生下了你,其他的人都在被黑暗吞噬后失去了蹤跡,只有剛出生的你留了下來。你的祖父從施維尼那裏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從而收留了你。”

“你早就知道這些?你費盡心思把我引到這裏,就是為了讓我親手殺死露絲……我自己的母親?”他看着少女的眼睛變得痛苦和冷漠,他倒撐着身子不斷地后移,似乎眼前的女孩兒突然變得有如惡魔般的醜陋和不堪。

“這是唯一的選擇,”少女徒勞無力地伸出手,卻只能抓住虛無,“只有她的死,才能釋放那些被禁錮的靈魂,只有她的死,才能阻止黑暗邪神踏足這個塵世。肯達爾,相信我……”

“你讓我如何相信你?不,離開我,女巫,別再跟着我,那個人說的才是對的,女巫是比亡靈還要墮落的存在!”肯達爾轉過身子,踉踉蹌蹌地想要離去。

維夜痛苦地呼喚着他,哀求着他不要離開,卻無法阻止肯達爾的腳步。肯達爾身體晃動着,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突如其來的真相撕咬着他的靈魂,他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氣。

少女的呼喚聲小了下去,隨之而來的是輕微的、卻連石頭也不忍聽聞的呻吟,這呻吟是如此的凄然與痛楚,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不感到心碎。他猛然回頭,卻見維夜已蜷縮在地,有如萬蟻鑽心般地痛苦蠕動着,她用皮膚摩擦着地面,用牙齒啃咬着自己的手臂,卻無法讓所受的折磨減輕一絲一毫。

肯達爾忘卻了對少女的恨,他不顧一切地跑回去將少女摟在懷中,拚命地安慰着她,想要減輕她的痛苦。隨着他的接觸,維夜皮膚上的青紫斑點開始褪去,痛楚也逐漸平復。

“不要離開我,”她緊緊地抱住肯達爾,生怕他再一次離去,“帶我一起走。別把我一個人扔下……”

肯達爾抱起她,慢慢地向來的方向走去,直到離開地道,走出那滴血的拱門。在地面上,齊聚的烏雲彷彿就壓在他們的頭頂,閃電穿插交錯,一如眾神的怒火。

他將少女平放在面前,注視着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維夜,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折磨着你?”

“是施維尼的詛咒,”維夜淚流滿面地看着他,“肯達爾,有一件事,你們都不知道,施維尼、其實是露絲的姐姐。”

肯達爾怔住了。

維夜繼續說著:“在那場事變之後,她預言了妹妹的歸來,也預言了暗神沙斯丁會利用你母親打開血池之門,將無盡的死亡帶入這個世界。只有你能夠阻止,因為只有你才能殺得死你的母親。可必須要有人來引導你,而她自己卻做不到,因為她預言到自己無法活到這一刻,於是她只能找人來替她完成這一切,而那個人就是我。她將剛出生不久的我帶到暗夜森林,教導我成為一個女巫,然而,自私本就是女巫的天性,她該如何才能相信我會在她死後不去違背她的意願?”

“你身上的詛咒?”

“是的,她用法術詛咒了我,”維夜的臉在回憶間因恐懼而扭曲着,“她給了還只是孩子的我這至深的痛苦,而隨着我的長大,這痛苦只會越來越重,她甚至讓我無法去選擇自殺,於是,從小時候起,我就只能在陰暗處睜着眼睛,忍受着無休止的折磨,一直等待着你的到來……”

“天啊,”肯達爾緊緊地抱住她,只覺得心底有種撕裂般的痛,“她怎能做出這樣殘忍的事?”

維夜將頭深埋在他的懷中:“肯達爾,別離開我。只有在你的身邊,我才能擺脫她的束縛,只有呆在你身邊的這幾天,我才能真正地入睡,並得到內心的安寧。你說過你會一直守護着我的,你發過誓的。”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相信我。”

暴雨傾盆而下,將天地刷得灰朦朦的一片。狂風卷盪,在五月之谷呼嘯出可怖的怒嚎。兩個人緊緊相擁着,在這毀盡污濁的怒潮中相慰着彼此的心靈……

驀然間,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從地道內傳來,竟比狂風暴雨之聲還要響亮。數不盡的帶殼生物從拱門湧出,它們繞過肯達爾,如波浪般湧向谷外,其中夾雜着遠比在雪萊村所見還要巨大的魔域血蟻、以及眾多的黑色甲殼蟲……

“它們去哪裏?”

“血池之門仍在打開,”維夜悲傷地回答,“將會有更多的魔物從裏面出來,尋找着它們的食物,它們會摧毀所遇到的每一個村莊和城市,直到整個大陸上活着的生命都歸於死亡。到那時,暗神沙斯丁將踏出魔域,前來收割每一條帶着怨恨而死的魂靈。”

“而我,能夠阻止這一切?”

“是的,只有你。”

靜了許久,肯達爾慢慢地站起,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我們進去吧。我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麼,可如果這真的是我的責任,我不想去逃避它。”

“嗯,”維夜微微地露出笑容,“引導你一步步地前進,這本就是我所要做的事。你是我受詛咒的根源,卻也是我唯一的幸福。”

地道中,肯達爾背着維夜慢慢地前進着,由於適才的黑暗狂潮,地上的騎士和魔獸屍體都只剩下了白骨。壁面上的七彩稜鏡仍在暗淡地閃爍着,很柔、很美……

“維夜。”

“嗯?”

“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肯達爾輕輕地問,“是什麼使得我母親走入了黑暗?是什麼使得我不得不擔負著這一刻的責任?”

“是‘星光墜落’,”維夜在他耳邊小聲地回答,“我曾在施維尼的鏡影中看到了當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霧氣還未消散的清晨,紫星騎士路塞亞·霍夫曼帶着他的士兵闖入了女神的教堂。露絲剛剛在痛苦中生下了她的孩子,卻不得不準備着面對死亡,你的祖父希望能將她帶回去接受審判,然而教庭卻示意紫星騎士當場將你和你的母親處死。你的母親哭泣着求他們放過你,卻又怎麼也不肯說出你的父親是誰。教堂里的其他人膽怯與冷漠地旁觀着,沒有一個人為她說話,而一個身份高貴的女人的哀求,只能讓那些士兵扭曲的內心覺得愉快和興奮,他們甚至不肯讓母親在孩子之前先行死去,於是,在交雜着冷漠和興奮的許多雙眼睛中,路塞亞·霍夫曼舉起劍,準備在一個母親的面前砍下新生嬰兒的頭……

“然而,身為母親的愛是他們怎麼也無法想像的,在那決定所有人命運的一刻,露絲吟唱了傳承自遠古的禁咒,不惜一切守護孩子的意志連神明也無法拒絕。那是唯一被聖光女神與黑暗邪神共同賜予的可怕術法,所有的事物都同時凝聚着生的祝福及死的詛咒,而這種術法,卻藉助墜落的星光將這種生與死強行剝離。所有的祝福都送給面前的孩子,所有的詛咒都歸於己身……”

肯達爾停住了腳步,只覺得整個內心一片酸楚。

“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維夜繼續說著,“發動禁咒的母親由於身受最可怕的詛咒而跌入了血池深處,教堂之內的所有人都被迫成為了非生非死的存在,只有那個孩子,因為凝聚了至深的祝福而活在人世間,再強大的邪惡也無法傷害他,再可怕的妖物也只能膽怯地避開他……”

維夜輕輕地拭去肯達爾臉上的淚:“然而,事情並沒有就這樣結束。露絲原本便是女神在塵世間的代言人,她的墮落讓暗神沙斯丁看到了踏出魔域的希望。光明的信仰與受詛咒的靈魂,使得你母親成為了打開血池之門的鑰匙,而至深的詛咒,也使得這個塵世再沒有別的人能傷害得了她……除了你。”

“於是,我就必須前去殺了她……那個為了守護我而承受了所有詛咒的女人?”

“想一想吧,肯達爾,”維夜悲哀地說,“如果你不這樣做的話,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有多少無辜的人會因此而死去?那些和這場罪行無關的孩子,甚至是剛出生的嬰兒,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變成白骨、而自己卻絲毫無損地站在那兒嗎?”

沉默了許久,肯達爾再次移動了腳步,只是,他走得很沉,就像被無形的絲一層層地牽絆着。

不知不覺間,他們走到了迷宮的盡頭,在那兒,一具穿着鮮亮盔甲的骸骨倒在地上。肯達爾放下維夜,顫抖地跪在骸骨旁邊,他的喉嚨因為梗塞而無法發出聲音,他的眼睛因為悲傷而無法眨動。

他的父親——克薩恩郡的領主,終究還是得償所願地,以死來結束了自己心中的愧疚與悔恨。

“肯達爾,”維夜低聲說著,“時間不多了,我們必須繼續往前走。”

默默地點了點頭,肯達爾拾起父親掉落在地的長劍,站起身來,有如在泥濘間行走般邁動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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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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